劉玄坐在院子的樹蔭下,看著盛夏的陽光從樹葉間隙中投下來,落在地上,斑斑點點,還有無數的微塵在撒下來的光芒中上下浮動著,如同水里游來游去的魚蝦。
兩浙的這盤棋,怎么去破呢?只是巡察了溫、臺、明三州,還不用那四位賬目掌柜出手,光劉玄看賬簿上的那些數目就覺得里面可能有問題。那些數目太過整齊和巧合了。
劉玄不動聲色,將那些賬簿一一抄錄,自交給那四位賬目掌柜去稽核合帳。到現在,已經清查整理出三分之二,只有一個詞,觸目驚心。光是這三州就能查出五個縣的稅賦應該虧空積欠了六萬四千六百七十九兩,糧五萬四千五十六石。
這還不是讓劉玄覺得可怕的,最讓他心寒的是三州十八縣的魚鱗冊居然最久遠的是二十九年前的,最近的也是五年前的。按律,這魚鱗冊三年一核驗,五年一檢點,十年一大造,各縣子冊,州分冊,行省集冊,戶部總冊,層層抄錄稽核,是國朝稅賦根本,原本是不該出錯的,可現在看來有一半的魚鱗冊都是不合格的。
劉玄知道,這魚鱗黃冊是前周定下的國策,歷經百年后變成了層層盤剝,奸吏滑胥,貪官劣紳上下其手的“財路”。他曾經在國史館看到過前朝記錄,某一年里,金陵轄下上元、江寧兩縣三年間有十五萬條魚鱗黃冊有問題,被戶部駁回。于是上元、江寧兩縣只得復查重造,半年時間雇傭了書手四十人,每個月工錢加伙食費用合銀一兩五錢;冊夫四十人,每月工錢伙食費合銀九錢;紙四萬八千張,筆兩千支,墨十斤,以及官員七人、監生兩百人的各項茶菜炭藥的日常開銷,總計是一千四百兩的開支,全部由地方承擔,攤派到兩縣百姓身上。
這還是兩縣的開支,江南有多少個縣,要是都駁回需要再開支多少錢糧?難怪那年前周戶部只是復查了兩省二十一個縣就不敢再往下查了。
后來有官員算了筆細賬,戶部大造一次魚鱗黃冊,每本黃冊得用染黃厚紙兩張,留出富余,一共要采購一百三十九萬七千四百張,每張用銀三厘;還有裝訂用的綿索條數,也要同等數量,每條用銀一厘。再算上人工雜費,一共是四千五百余兩。
以前這造冊費用名義上是各衙門用余盈協助,可過去幾十年后,各衙門自己都缺錢,那有余盈協助造冊司,所以這費用最后上全落到地方了。年歲久了地方也承受不起,最后前周文宗改為戶部統管,度支司專門調撥銀兩,并定下一整套規章,這才堪堪保住了魚鱗黃冊繼續存續下去。又過了百余年,弊端再積,這專項撥銀時有時無,可戶部還得繼續按制造黃冊啊,沒銀子怎么辦,聰慧的官吏們很快就找到一個即能湊集造冊銀又能發財的門路“指定”和“罰款”。
劉玄看過一本前周士紳文人寫的筆記,里面記有一件事例。那年縣里接到戶部大造魚鱗黃冊的要求。落到鄉里,里正找了戶有些家產的自耕農老王,說本里的魚鱗黃冊費用你承擔了,交銀七分。不是這造冊的費用官府出嗎?哦,官府只是出人手,材料費還是要地方出。就十幾頁紙,怎么這么貴?啥,官府為了保證黃冊能長久存放,指定了趙家紙鋪的紙張,人家的紙品質好,就是這么貴。趙家不是縣丞夫人的娘家嗎?怎么還做起紙張生意來了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趕緊交錢!等錢交了,縣里戶房的書辦把前一本黃冊抄錄一份,隨意改動幾筆,還故意改錯。先交到州省里,閉著眼睛過,最后交到戶部。造冊司的稽核書吏一看,錯了,駁回,外加一張罰銀一兩的單子。省里州里各添了一張罰銀二兩的單子,縣里書辦也添了一張罰銀二兩的單子。最后這罰銀落到了老王頭上。
老王都傻了,罰銀七兩,還有重新造冊的七錢銀子,全部老實交來,不交就叫你吃牢飯!讓你知道什么叫官法如爐!老王只得托里正,去鄉老家借上八兩驢打滾的利子錢,才把這差事給應付過去。這一個來回,光是從老王一人身上,縣里書辦得了二兩,省州里各得了二兩,戶部造冊司得了一兩。趙家得了一兩四錢銀子的材料采辦費,隨便給幾張劣質紙就好,純賺。且只是駁回一次,已經是頗有良心了,要是駁回個三四次,連全家人的骨頭拆了都應付不了。就是這么一筆印子錢,等到秋收老王連利息都還不上,只好把那幾畝田抵給鄉老,投身做了佃戶。而里正自然會得鄉老的酬謝。
據前朝文檔記載,前周戶部造冊司在某期短短二十年間,共收得罰銀十九萬六千三百七十六兩八錢六分四厘五毫三絲,賬目無比精確,表明戶部真沒有中飽私囊,全拿去造黃冊了,可地方的百姓被盤剝了多少?沒人知道。
國朝初立,太祖、高宗為廢除前朝弊端,破費了一番苦心,立下不少規矩和章法。可是到現在,劉玄看到又有重燃之勢。
弊端沉積啊,劉玄心里暗暗嘆息著,本朝新立之時,本該廢除前周許多沉疾的,可惜太祖最后還是妥協了,這才留下這種種弊端。尤其是太上皇秉政二十多年的“前無古人的仁政”,地方官吏之種種弊舉,幾乎可用瘋狂來形容了。
想到這里,劉玄不由回想起自己臨行前圣上的殷切期盼,還有老師煙溪先生的切切囑托,心頭有些煩亂。積欠、積弊、倭亂,還有隱在暗處的那些幕后黑手,劉玄覺得來兩浙一趟,比沖陷一次高麗軍陣還要累。
這時,晴雯走了出來,捧著一盤西瓜,興沖沖地說道:“四爺,這是昨兒買的西瓜,說是白沙鎮沙地里出的,皮薄瓢紅,汁多沙甜。奴婢把它在井里涼了半天一夜,早就去了火氣。你償幾片。”
劉玄接過一片,咬了一口,果然滿嘴都是瓜汁,又冰又甜的感覺直透五臟六腑,原本還火燥的心像是被澆了一盆井水,煙火氣都給滅了。
麝月跟了出來,叮囑道:“四爺,這西瓜性寒,現在又放冰了,萬不可多吃,會傷了脾胃的。”
“姐姐就是管得多,四爺吃兩片瓜又怎么了?他自己懂醫術,心里還沒數?”
晴雯和麝月在那里拌著嘴,劉玄卻想著自己的心思。
千頭萬緒只要抓住一點就好了。我只做自己“最擅長的”,也是他們預判中我肯定會做的。先按順著他們的腳步走,等到所有的亂結都出來了,我一刀給它破開就好了。解結的法子那么多,我自用我的法子就好了。
說到這里,劉玄幾口吃掉手里的西瓜,又洗了洗手,走到書房寫了封帖子,叫來了韓振:“阿振,去兩浙水師都指揮使司衙門投了這帖子,稟告何老將軍一聲,我有要事想與他商議。你不急著回來,等得了老將軍的確信再回來。”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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