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在皇城的西南角,軍機班衙門后面,靠南海湖邊上。這里有一大片清貴的衙門,從國史館到整理歷代先帝御書文字的天章、寶文、顯謨三閣,從朝廷中樞文檔的資政館到內禁文檔的龍圖閣,還有為數不多屬于軍機班、五軍都督府的樞密院、武顯閣、武翼館都在這里。
成均館就在隸屬翰林院的一片館院中,只有小小的一棟閣樓。本科二甲進士,十位庶吉士之一的潘籍抱著一堆的文卷匆匆地走了進來,放在桌子上后抱怨道:“持明,這堆東西可算幫你整理完了。”
“多謝淳之了!”
“這些都是我朝數十年來的賦稅表冊,你看這些東西做什么?”
潘籍搽拭著額頭上的汗問道。現在都九月份了,秋老虎依然兇狠,天氣悶熱,稍一動作就出汗。偏偏翰林院這塊地方最重儀表,稍有疏忽就被前輩上司訓斥,或被它館閣的人指指點點。所以再熱,這公服也須穿得整整齊齊,嚴嚴實實,真個熱死個人了。
“看了這些表冊,就可以知道我朝百姓每年要繳的賦稅,應的徭役,切實知道百姓之疾苦。又可以知道商稅、關稅、市舶稅、契約印花稅、雜稅多少。這些可是我國朝之根本,上到天子宮內用度,下到官吏兵卒糧餉,都要從此中獲取。”
“持明說得沒錯,你關注的東西就是不同。其余庶吉士和觀政的進士們,都忙著翻閱歷代名臣筆記,瞻仰先帝諭令,唯獨你在細讀這些渾濁凡俗之文牘。”
“哈哈,要是我們散了館,各自授職,就沒有這么好的機會拿到這么多這么詳細的資料。”
“這也倒是。我去各館閣,各衙門索要這些文卷,只要亮出成均館庶吉士的腰牌,都會給這個面子的。”潘籍笑著說道。
確實,成均館庶吉士有“儲相”之雅稱。更有仕途老前輩總結道,“庶吉士先登青云上,進士出身連連升,同進士苦干熬歲時。”所以庶吉士到了哪里都要給份面子。你在那里苦熬資歷歲月,人家一轉二轉三四轉,騰空就上去了。今天不給面子,等到人家做了你的主官上司,呵呵,你就燒香拜佛自求多福吧。
“持明,你看了這些時日,看出些什么來?”
“我朝賦稅沿襲前周,不同課目上略有浮降,不過還算中肯,不少征也不暴斂。”
“太上皇秉政時期,就有人上書,地方賦稅過重,民不聊生,尤其是逋賦者眾多。按我朝律令,逋賦者一年者,當眾訓示,兩年者當眾杖十,三年者抄沒家產,以抵欠稅。當時不少人上書,說這是惡政,求廢除。太上皇秉政二十多年間,四次下詔蠲免地方逋賦者,恩澤十數萬戶,被人稱頌為千古仁君。今上似乎有改弦易轍之意,登基以來年年下旨,要戶部和三司清查虧空,追繳拖欠。”
“淳之也是看得仔細,深究得明白。”劉玄笑了笑,左右看了看,屋里只有他們兩人,便低聲道:“能上官府名冊的逋賦者會是普通百姓嗎?小民們稍微拖欠一日,就會被小吏折騰的半死,敢拖欠嗎?所以這逋賦者絕多是地方士紳,他們族里有人中了文武科舉,或成了名士大儒,有了一份體面,便敢拖欠賦稅了。地方州縣的官員如何敢動他們?只好將他們登記入冊,如實上報,便成了這逋賦者。”
“所以他們的親朋好友便頻頻上書,一通天花亂墜,把逋賦者說得無比凄慘。逋賦者以地方鄉紳居多,各個都跟四王八公十二侯關系密切。太上皇秉政時厚待這些勛爵,大節上多行壓制之舉,這些小利上就多讓讓他們,這才有了那四次蠲免恩旨。”
“淳之明白就好。”
“不說這些敏感之事了。你看這些文卷有些時日了,可看出些心得了嗎?”
“心得?倒是有些。原本歷朝歷代有賦稅徭役,前周太宗皇帝大改制后,將所有的賦稅徭役厘清為賦稅役三種。賦為田土賦,稅為丁口稅、商稅、印花稅、市舶稅和雜稅,役歸為民役和兵役。數百年來,幾經增減,還是以上述的那些為主。其間有實行過折色法、兩稅法、并稅法、合役法等等,基本上是賦、役合并;民役以里甲地方的力役為主,十年一輪改為每年編派一役,只在本州縣轄里從服;兵役以抽丁為主,本州武訓,鄰州執備,錢糧補貼,以減民負;賦役征收解運事宜全部改為官府辦理;改實物折銅銀…”
“這其中最大的弊端是改實物折銅銀,即折色法。當初為了簡單化一,前周朝廷曾經要求將田賦谷物桑麻全部折合成銅錢紋銀繳納。可是當初銅銀貴,谷米桑麻物價高低波動,結果官府沒有多收,百姓應支反而日益繁重,不堪重負,最后肥了誰?買進賣出的中間商賈。”
“折色法曾經名存實亡,后來前周文宗皇帝年間,水師終克呂宋大島,置南安州,開出大銅礦。又連通東倭官府,確定堪合貿易,得其白銀流入。自此銅銀日益充裕,定價穩固,折合法才又再興起。到室韋人興起亂北地,糧重錢輕,田賦又改為以谷米為主,銅銀為輔。又百年國戰,耗費巨大,逐大開市舶稅和鹽鐵絲茶商稅,最盛時,此兩稅年入一萬兩千萬貫。可以說,室韋人除了是被我中原軍民強力擊退的之外,更是被用銅銀給砸敗的。”
聽到這里,潘籍都忍不住大笑起來,但仔細一琢磨,劉玄的玩笑話確實有幾分道理。前周人口是室韋人數百上千倍,只要有錢有糧,樹起招兵旗,自有大把的人來吃賣命糧。十人換一命,也能活活耗死室韋。所以百年國戰,前周和室韋都越打越弱,可室韋卻先撐不住,最后干脆不跟前周硬拼了,談好了和約,調頭去找軟柿子捏去了。
“時至今日,我朝沿襲前周的賦稅制令,也多有弊端了,亟待改進,只是現在各有心思的人太多了。”
“是啊,東南三吳的人天天在喊稅負太重,不該與民爭利,最好把鹽鐵絲茶商稅和市舶稅全部砍掉。中原湖廣的人則在喊,田土出產艱難,田賦當減免,田土買賣當免印花稅。”潘籍也低聲道,“我看過你統計的數字,國朝初年,年田賦合計三千六百七十萬石,年稅入合銀五千四百萬兩。去歲的田賦卻只有兩千九百萬石,稅入更是降低到三千四百萬兩。總不見得國朝一甲子,年年開荒地卻開得耕地越來越少,年年擴商路擴得稅入越來越少吧。”
“都是屁股坐在哪里,就唱那里的歌。與民爭利,這個民到底是誰?田土買賣當免印花稅?前周乃至本朝沿襲的律令,田土交易繳納高額契約印花稅,為的是抑制土地兼并。現在呢,地方士紳們,擁有數千上萬畝良田的比比皆是,都是用各種手段吃下的,田賦卻在按數十年前的魚鱗冊繳納。現在還覺得不保險,要免除印花稅,好名正言順地拿到這些田土的契約。不繳納印花稅可過戶,朝庭官府如何知道誰手里有多少田地?”
潘籍低聲嘆息道,“太上皇千古仁君的名號怎么來的?我這會子可算知道了。”
“淳之,慎言!”劉玄提醒了一句,隨即轉言道,“不過現在這些還不是最急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