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玄策自問是文武全才,從小學習兵法韜略。對于沒能聽懂史工與王笑的討論這件事,他深以為恥。
歸根結底,還是不了解關內的山川地形。
“秦家乃鎮守遼東的軍門,又不是追剿那些泥腿子反賊的官兵。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心中如此想著,他從長城走到另一頭去求見唐節。
唐節正在裹傷,渾身包著帶身的麻布,露出一條臂膀,粗壯得堪比秦玄策的大腿。
“唐將軍,再借點糧草和傷病如何?”秦玄策環顧了一眼四周的瑞兵,笑嘻嘻地開口道。
唐節抬起頭,在秦玄策臉上一掃。
他不是小氣人,也不推諉,淡淡道:“我軍傷藥不多了,等到延慶州再說。”
“再借點,應個急。”
“我已支了你們兩日的糧草,足夠到延慶州。”
“那我不知道,總之王笑讓我來借糧。”秦玄策笑道,“我們可是救過你命的。”
唐節稍稍一想,問道:“你們打算直接南下?”
他與唐中元商議過怎么對待楚軍的問題。
守居庸關不是兵力的問題,此處地勢險峻,易守難攻,要守關重要的是糧草和軍心,楚騎幫不上忙,只會增加消耗。
因此,瑞朝諸人商議時,甚至有人提出可以設計殺掉王笑。
這種時候殺王笑顯然不是明智之舉,唐中元怒叱了那名提議的官員。
諸臣議論,最后認為楚騎滯留山西有害無利,不如早早打發了。另外,如果不給他們糧草,難免劫掠山西諸縣,還不如給一批糧草,算是好聚好散,往后還可繼續聯楚抗虜。
唐節也是這個意思。
瑞朝得關中不過兩年,得山西不過一年,總而言之就是立足未穩。唐中元又答應百姓三年免賦,要想喘過這口氣,沒有五年不見成效。眼下建奴勢大,還不是王笑決裂的時候。
但李柏帛似乎另有想法,私下與唐中元進言之后,并不肯給楚騎太多的糧草,每次只給兩日的數量……
唐節得了吩咐,不敢擅專。
秦玄策又來要糧,他有些為難起來。王笑確實救過他,彼此又是盟友,不給也說不過去。
“你不必管。”秦玄策此時又道:“就請再撥我們半月干糧,我們離開山西境內,彼此舒坦。”
唐節沉吟片刻,忽然問道:“你殺了豪格?”
他語氣凜然,這句話卻是戳到了秦玄策的得意處,仰天哈哈大笑。
“不錯!正是我殺了豪格!”
說起來,豪格當時正執刀與王笑相持,加上秦山湖一力攔住清兵,這才讓秦玄策一槍挑了。但秦玄策認為,如若沒有王笑、秦山湖以及豪格的近衛,只讓自己與其單打獨斗,結果也是一樣的。
就連王笑也這么說。
因王笑心思不在于斬將奪旗這種匹夫之勇上面,懶得聽秦玄策與秦山湖爭辯,于是隨口一言定音:“彼時戰陣上敵眾我寡,玄策力戰、斬首豪格,功最著。”
唐節卻最是在乎這些事,眼看秦玄策耀武揚威,不由傲然冷笑道:“黃口小兒,我的手下敗將,竟也能殺豪格,看來那奴孫是越活越回去了。”思路最快 當時唐節追延光帝到海邊,確實曾一槊把秦玄策擊飛了老遠。因為有‘手下敗將’四字。天才)
秦玄策聞言微惱,冷笑:“也不知是誰,被打得丟盔棄甲,損兵折將。若無我楚朝援手,只怕早被建奴斬首了。”
唐節大怒。
“豎子,敢在老子面前放肆!”
“敗軍之將也敢囂張,若非你古北口大敗,建奴如何入關?”
“你祖你父守不住遼東,讓東虜癬疥之患成今日之勢,若沒老子,建奴早踏破山東,滅你秦家滿門了!”
秦玄策亦是大怒,但他知自己在瑞軍之中,也不敢太囂張,只是撣了撣衣角,傲然笑道:“你我之間,英雄狗雄,世人自有分辨。”
唐芊見不得他這種狂妄,拍案而起,喝道:“豎子,敢與我單挑否?!”
“來就來!誰怕誰!”
“我贏又如何,你輸又如何?”
“我贏,你便把半月糧草乖乖送過來。”
“你若輸了呢?”
秦玄策眼睛一轉,氣勢登時弱了不少,道:“那便到延慶州再給糧便是。”
唐節譏笑不已。
總之,終于激得這毛頭小子答應與自己賭斗,把借糧之事推諉過去,免得王笑說自己報恩負義。
還可以稍稍挽回自己的威名。
至于輸?那是不可能輸的。
“來人!取我槊來!”
王笑登上烽火臺,看著長城上秦玄策和唐節的比斗,覺得這兩個人好無聊啊。
都十七世紀了,還沉溺于個人勇武要一爭高下。
他身后,牛老二、諸葛老三等人卻都對此感到興致勃勃,拼著渾身的傷也要登上烽火臺來看。
諸葛老三搖了搖頭,嘆道:“玄策將軍此舉不妥,軍國大事不比兒戲,豈能如此而定,若輸了,只怕唐節更有借口不給糧草。”
他雖然是土匪出身,但讀過書,如今跟了王笑,言談便刻意擺出一副謀臣的樣子。
史工卻是咧開嘴笑了笑,比諸葛老三還像土匪。
“諸葛兄看他們倆像不像獨角仙?獨角仙是一種硬殼蟲,頭上長角,最是好斗逞兇。其實軍國大事,和蟲兒們爭吃食有什么兩樣?”
眾人目光看去,見秦玄策、唐節都是身披盔甲,手持長兵器,確實像獨角仙。
牛老二深吸一口氣,問道:“你們說誰會贏?”
“玄策將軍怕是打不過唐節。”
牛老二與唐節更熟悉些,但想著自己的立場該是在楚軍這邊,一時倒也不知該盼著誰贏。
卻見長城之上,兩員猛將一槍一槊打得風聲陣陣,風從龍、云從虎。
牛老二只是草莽之輩,力氣雖大卻不是自小學武的,只是由鐵豹子教了他一些殺人的技藝,加上打架打得多了有幾分勇猛。此時他看著唐節與秦玄策的比斗,咂舌不已。
王笑目光卻是淡淡的,他是跟秦小竺習武,對秦家的武藝最是了解,只是運用上還未純熟,并不覺得秦玄策打得多好。
至于唐節,打起架來大開大合跟不要命一樣,王笑并不想學這種打法。
于是看著看著,王笑又走了神。
好一會,忽聽城關上一片驚呼,呼喊聲如驚雷一般。
牛老二更是看著看著,身子不停前傾,快要從烽火臺上掉下去。
王笑凝神看去,只見秦玄策一槍斜挑,幾乎快要挑到唐節面門……
此時秦玄策與唐節已打了五十多回合,長槍、長槊每次交鋒都是金戈聲陣陣,引起圍觀軍士大呼小叫。
兩個也是斗得汗如雨下,唐節身上傷口也迸開不少。
不得不說,秦玄策的武藝確實精進了很多。但相比唐節,依舊是失之老練,力道也遜色很多。
這一槍刺出,秦玄策才有喜意,瞬間便是一驚。
他本看出唐節左肩上有傷,活動不是很靈活,因此攻其弱處。沒想到這一瞬間,唐節竟是迅速避開。
原來先前那不太靈活的樣子卻是演出來的。
此時秦玄策力盡,唐節左手一把握中長槍,右手持槊徑直斬向秦玄策。
他長槊橫拍,打算在秦玄策身上一拍,勝負已定。
忽然,有破空之聲從身后射來。
唐節一驚,慌張轉身,卻見一支沒帶箭頭的箭桿“嗖”地一聲,貼著他的臉落在地上。
同時間,秦玄策手一抖,一股力道沿著槍桿傳下來,振開唐節握槍的手,槍尖已挑到唐節脖子前。
兩人都停下動作。
唐節被秦玄策拿槍指著,勃然大怒,轉身喝道:“誰?!”
箭是從身后射來的,楚人在自己軍中埋伏了細作不成?
下一刻,卻見花枝施施然從一座關城躍下來,把手里的弓挎在肩上,笑嘻嘻道:“我。”
如果是別人,唐節肯定是要把對方砍了的,但既然是花枝,他卻只露出一副無奈的表情。
“你干什么?”
“我看他一槍快要刺到你了,趕緊放箭來幫你啊。”花枝理所當然說道。
唐節又氣又惱,喝道:“誰要你幫?!”
“那我幫都幫了怎么辦?就當你輸了吧。”花枝隨口道:“既然輸了,楚軍要的糧食給他便是。”
秦玄策大樂,收起長槍綁在背后,向花枝拱了拱手稱謝。
唐節眼看他的笑意盎然的臉,氣不打一處來。
他心氣甚高,懶得跟秦玄策再掰扯誰贏誰輸,免得傳出去成為笑柄,于是轉頭就走。
秦玄策倒也沒有真以為自己打得過唐節,偏要氣他,又譏諷了好幾句才做罷。
花枝看著唐節氣呼呼的背影,自覺有趣,笑了一會之后方才捧起手掌放在嘴邊,當著楚瑞兩軍將士,大喊道:“王笑,你過來……”
小女子的大喊大叫回蕩在八達嶺。
王笑走下烽火臺,向瑞軍那邊走去。
他也能體會為什么唐節、唐芊芊兄妹倆總是縱容花枝,導致這個丑丫頭一向沒什么禮貌。
她才不管你是皇子、公子、國公,最初相識時待你如何,之后一慣就是那樣。近之也不狎,遠之也不怨。
“這等脾氣,怪不得莊小運追她追不到。”
王笑跟著花枝穿過城關,拾階下了長城,在西邊的官道上走了小一會,穿過兩列精銳甲士,便看到一輛馬車停在那里。
馬車上,唐芊芊手里拿著一枚令牌把玩著,正低頭想著什么。
“在想什么?”一會之后,唐芊芊倚在王笑懷里,低聲問道。
“想著帶你回山東。”王笑嘆道:“但眼下怕不是好時機,你有孕在身,我接下來卻要翻山越嶺,再與建奴打上幾仗。”
“放心吧,我會啟程回西安。”唐芊芊道:“我會把孩子照顧得很好。”
“也好,我接下來翻山越嶺,還有硬仗要打,我軍中傷兵你也帶走一部分吧。”王笑說道,“等孩子生下來,我來接你。”
唐芊芊輕輕“嗯”了一聲,她知道王笑讓自己帶著傷兵,也是想留一份力量保護自己。
她嘆息了一聲,道:“這一次,我還是輸了。”
“嗯?你施謀用略,又說服唐中元,力挫建奴主力,如何能算是輸了?”
“笑郎知道我想做什么嗎?”唐芊芊稍稍活動了一下,抬起腳放在座上,把整個人都蜷在王笑懷里,低聲說道:“我是恨唐中元的,我娘她家里,若非被他洗劫,總不至于家破人亡,最后含恨而終,那幾年,我甚至想過要為娘親報仇。但后來我又覺得,世間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幾,沒有唐中元,我娘真就能平安一世嗎?這畢竟是亂世。”
她撫著自己的肚子,眼中的神色漸漸平和下來。
“再后來,我也想匡扶亂世,說出來你可能會笑我,一介女子異想天開。嗯……我去濟南時,也是意氣紛發的,想著如果瑞朝真得了天下,我想讓你不當她周眉的駙馬、成為我唐芊芊名正言順的夫君。我以前沒嫉妒過誰,但私心里其實還是嫉妒周眉的。她有的一切,我費盡心血到最后也沒能得到。現在京城也丟了,當年和笑郎的賭局,真是我輸了。”
王笑低下頭,看著唐芊芊柔和的面容,能明白她其實在背后付出了多少。他吻了吻她的額頭,說道:“放心吧,我會給你一個名份。”
唐芊芊笑著搖了搖頭,道:“笑郎若要給我名份,卻要先擺脫楚朝駙馬的身份,偏偏楚朝遺澤是你如今的基石。”
“其實這話不太對。”
“不管對不對,這件事對你來說太難了。”唐芊芊笑道:“我想自己再勉力一試。如果最后徹底輸了,我也不怨。你不必來西安接我,若我以后能成,那是我的本事,或者我哪天認命了,再帶著孩子來找你。好嗎?”
王笑微微嘆息。
“父皇和師父都覺得我太固執,固執的小姑娘總是不討喜的,但我改不了,哪怕這次輸了,我也不想認命。”
“好吧。”王笑終于點點頭,接著說了一句奇怪的話,“確實也不能為了留你在身邊,就讓你放棄自己的事業。”
——你真是努力創造讓我吃軟飯的條件啊……
唐芊芊微微一愣,接著又笑了笑。
“笑郎知我便好。”
“唯有一點,顧好自己的安全。”
“放心吧,我才是最狡猾的那個。”唐芊芊仰起頭,有些小小的得意,又道:“說起來,這次可又是我幫了你一把。”
她不說王笑其實也猜到了,卻還是故意問道:“什么意思?”
“李柏帛勸諫父皇,打算把你和這萬余楚騎留下來。”
“那他真是很有想法啊。”
“你也別小看了他,你麾下兵馬多數帶傷,又沒有糧草。他若是以傷藥、糧草為鉺,一次只給你們兩日的數量,一路把你們騙去大同,你也拿他沒辦法。”
王笑又問道:“騙到大同,然后呢?”
“然后就是用美人計呵,讓我單獨把你帶到太原,把兵馬留在大同歇養。”唐芊芊柔聲問道:“若是我讓你跟我去太原,你去不去?”
“大概是去的吧。”
“我少哄我,你定是不去的。”唐芊芊輕嗔道,“但他們可以想辦法。比如給你假消息,讓你以為山東兵馬無虞,再告訴你我病危,騙你只帶少數人馬先行。總而言之,讓你與麾下兵馬分開,再困住你。”
“困住我?”
“為了困住你,自是要不擇手段的。拖延時間,讓你陪我把孩子生下來;強行圍困也不是不可能;對了,也可以讓圓圓姐也來陪你……總而言之,不放你帶兵離開。”
“然后呢?”
“短則半年,多則一年。建奴見你未歸山東,必先南下而非西進。到時山東覆滅,你別無選擇,只能投瑞。父皇會下旨讓你成為瑞朝的駙馬,再封官許爵,化萬余鐵騎為己用。”
王笑道:“李柏帛倒是敢想。”
“他無非是算定你們一萬余兵力人困馬乏,不是瑞軍對手,又不敢輕易翻臉,半哄騙半威攝,必計未必不能成。而一旦成了,既能驅建奴南下,又能用笑郎你的才干讓瑞朝如虎添翼。”
“去歲我觀他行事還蠻正派,如今竟出這樣的歪招?”
唐芊芊沉默了一會,臉上的笑容漸漸退去,嘆道:“師父不在了,他也被逼到絕路了。”
王笑點點頭。
花枝能保持率性,是因為有唐節、唐芊芊護著;李柏帛要保持那份正派,何嘗又不是因為孟九把狠毒之事都先做了。
過了一會,唐芊芊說道:“父皇要行此計,沒有我配合是萬萬不行的。今日我讓唐老三給你糧草,便是表明了態度。想必父皇不會再難為你,你拿著這枚令牌,領兵去吧。”
王笑知道自己北上,不可避免地會與唐中元交鋒。
但這場交鋒,竟是被唐芊芊輕描淡寫地壓了下來。
他接過她手上那枚還帶著溫熱的信令,又問道:“這個計劃,你為何……”
“你能理解我想做什么,我也能理解你想做什么。”唐芊芊應道,“相知相許,也該相互成全才是。我想與笑郎比翼雙飛,自能憑本事做到,不需要他們假惺惺……”
一輪落日在西邊緩緩沉淪。
王笑站在長城上任風吹撫。
身上與唐芊芊相擁之后的溫熱已被風吹冷。目光所見之處,一行車馬在道路上緩緩而行。
良久,他回過頭,沿著八達嶺的長城遠遠望向南方。
“能不能將清兵阻攔在河北一地,就看你的了,秦副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