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塞布下的探馬很多。
但等探馬趕回大營稟報,動作迅速的楚軍已經開始攻營了。
碩塞把王笑所領的五千人稱為“楚軍”,而不像瓦克達那樣,只認為對方是一群泥腿子。
在言語上表示蔑視沒有用,碩塞足夠重視對手。他仔細觀察過,王笑這支楚軍紀律嚴明,行動劃一,而且個個敢赴死,其戰力已不輸原先的楚朝邊軍。
短短月余時間,王笑能將一群泥腿子訓練成這個樣子,碩塞是不相信的,他認為這支楚軍早就接受過訓練,只是被王笑在戰斗中把訓練的效果加強了。
哪怕只是如此,碩塞也感到了駭然。
如果再讓王笑在山東養兵一年半載……局勢真的要逆轉了。
這顯然是一個必須殺掉王笑的理由,這個理由也值得冒險,可即便這樣,碩塞依穩扎穩打,尋找與對方堂堂正正決戰的機會。
現在,機會來了。
碩塞快步奔上戰臺,一輪金日正在他身后冉冉升起。
楚軍動作太快,已經逼到了清兵的大營。
因為是昨夜行軍到這里,清兵也是匆匆下營,大營并沒有設圍柵。他們不怕楚軍還偷營,在有探馬的情況下,他們巴不得楚軍來偷營。
現在楚軍突如其來地出現,在極短時間內逼到了近處。顯然也是占了先手。
清軍營中還有許多人沒來得及披甲,眼下這個距離騎兵也跑不起來形成沖勢,弓箭手也難以發揮作用,鳥銃對射之后,雙方很快就要進入短兵相接的戰斗。
碩塞只一眼就看明白王笑的意圖,不給清兵調度的時間,不讓清兵的兵力優勢發揮出來,就是拼,五千人和兩萬人硬仗,就看誰先潰敗。
熱血一瞬間涌上碩塞的光溜溜的腦門。
也不知道王笑是看不起自己還是高眼自己一眼,居然把這個擊敗他的機會留給自己。
“傳令,今日有擊殺王笑者,本王親自為其敘功,封爵、永授世職!”
“殺……”
王笑駐馬中軍,凝視著戰場。
當看到鳥銃射過兩輪,槍聲停下來之后,他果斷一揮手,喝道:“騎兵,攻其右翼。”
已成了破布的帥旗揮動,左后方的唐節見了,徑直策馬沖鋒。
如今他們已經有兩千多匹馬,民壯們的騎術也已提高不少。
他們平日里牽著馬走在山間,馬上還掛著繳獲來的盔甲和輜重。這是很辛苦的過程,為的就是這一刻的沖鋒。
但哪怕提高了騎術,民壯們依舊無法做到如清兵那樣在馬上揮灑自如。他們是挎著長槍,憑沖擊力撞破清兵弓箭手的陣線。
第一輪的撞擊之后,有的民壯自己也摔落下來,有人翻身下馬,沖進陣中砍殺。
持弓的清兵拔出佩刀,亦是向民壯們殺來。
唐節手中長槊翻飛,掩護著騎馬的民壯再次拉開距離,準備著下一次的沖撞。
這樣的戰法,根本就是不顧自己的性命也要拼著多造成清兵的傷亡。
這一戰從開始,就顯得慘列與決絕。
戰臺上,碩塞見了這一幕,腦門上的血管都輕輕跳動起來。
他已經確定了,王笑是要決戰。
哪怕到現在,他也覺得這太突然了。
為什么呢?王笑根本就沒有后手,五千人對陣兩萬人,王笑這是必輸的一戰。
碩塞分析到最后,只能認為王笑是被自己逼到了沒有選擇的地步。
干糧吃完了、其他東進的道路也被堵死了。
那就決一死戰。
碩塞靜下心來,目光變得更專注。
他能看到整個戰場,這片戰場在燕京城正西方,永定河西畔、絕石梁東面。西面是山,東面是水,如同一個斗獸場。
這片地形的全貌,在碩塞腦中、眼中,完完整整的浮現。他要把控這個戰場!
多爾袞閉上眼,腦中卻是整個京畿大地的全貌。
閉上眼之后,他如同神明般俯視著京畿大地,看到京城中的唐中元正在守城、秦山湖正在京城以北被蔡家禎包圍、豪格正在全力攻打京城南門、孫仲德正在攻京城東門……
更遠處,阿巴泰死死圍住了秦山海、多鐸扼住滄州,隔斷了德州兵馬北上支援的道路。
還有,京城西面這一場小小的戰役。
五千人?放眼全局,跟螞蟻一樣。
一遍一遍俯瞰著這個地圖,耳畔聽著報信人把各個戰場的詳情稟報上來。多爾袞在腦中推演著。
秦山湖怎么樣都是完蛋、王笑怎么樣都是完蛋、京城唾手可得……
“你們還有什么翻盤的手段嗎?”
多爾袞不放心,又推演了一遍。
良久,他猛然睜開眼,自語道:“大局已定。”
一個巨大的地圖在腦中形成,王笑在腦海中俯瞰著那些山川河海道路城池。
河北、山西、山東、遼東、朝鮮……
到了這個節點,他必須再確定一遍。
目光如鷹般在廣袤的世界里翱翔,他看到一支支如潮水般的軍隊穿棱其中,甚至還看到在今日這一場決戰之后,各方兵馬繼續奔騰不息。
良久,他緩緩睜開眼,目光重新落回戰場上。
此時太陽已升到最高點,經歷了一上午的廝殺,兩軍陣間已殺成了一片腥紅,尸橫遍野。
民壯的敗亡似乎已經眼前了。
他們人數依然太少,裝備還不精良。僅憑一股血勇之氣,在四倍于敵的軍陣上鏖戰到現在,終于到了崩潰的邊緣。
清兵又調了一支后備隊壓上,如同在一匹力竭的駱駝背上壓了重重一擔貨物,幾乎把駱駝壓倒。
王笑卻沒有后備隊可以再派。他一共只有這么多人。
于是他拔出刀,綁在手上,策馬向前沖去。
陣線東面,最后一點少得可憐的人馬匯入戰線。
二順已經感覺不到勝利的可能了。
他手底下一百人已經死了一半,而建奴還是源源不絕。
他心想,這怎么能打得贏呢?顯然是要輸的。
這個念頭興起時他嚇了一跳,連忙不敢多想,只顧著殺敵。但越打到后來,這個要輸的念頭就越來越頻繁地想起,壓也壓不住。
覺得這一仗打不贏了。
二順于是心想,戰死了也好,只要能保證家小平安。
這樣一來,他的戰意就弱了許多。
整個民壯隊伍像他這樣想的人還有很多,甚至有人開始想要不要逃命。士氣低落下去,幾乎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突然,有人興奮的大喊起來。
“國公來了!大家伙撐住……”
二順抬起頭,看到不遠處國公那破損的戰旗。
他不由渾身一顫。
要贏了!
這是跟著國爺打了這么久之后有的信念。
二順再次鼓起戰意,拼命帶著人向建奴殺上去。
一刀、兩刀……
接著他自己也中了一刀。
“百戶!”
有同袍沖上來,攔住他前面的敵人,讓他歇兩口氣。
二順簡單地把傷口包扎了一下,接著又沖上去。
他覺得就快要贏了,連國公都沖上來了……
然而,時間一點點過去,腳下的泥土都被血泡軟了。依然沒有看到勝機。
二順有些茫然地轉過頭,看著國公的大旗。
他心里猛然禿嚕了一下。
還是要輸嗎?
視線中,有一隊帶著鳥銃的披甲建奴,那是生力軍,正向著國公的大旗方向偷襲過去。
“啊!殺啊!”二順揚起刀就像那邊撲去。
國公你他娘的可不死啊,你死了答應我的事怎么辦……
碩塞的呼吸越來越重。
他已經看到了王笑也身陷重圍。
天大的功勞就要到手了?
碩塞激動得有些難以自持,自己就快要手刃掘了愛新覺羅家祖墳的狗賊了!一個鐵帽子親王就要到手了。
——“額娘,看到了嗎?你兒子馬上就要成為愛新覺羅家的英雄了,沒有人可以再找不起我們!有朝一日我為大清國柱,我要讓皇阿瑪在天之靈都永世難安,讓他知道把我額娘賞給奴才是他一輩子最錯誤的決定……”
碩塞突然就紅了眼,他大喝道:“包圍他們!包圍他們!絕不能讓王笑跑了……”
兩翼的兵馬迅速包圍了上去,碩塞猶不放心,把最后一支后備隊也壓上。
“報!”
一名探馬奔來。
“報承澤郡王,瑞軍來了!已突破我軍后方,到了石景山……”
碩塞一愣,吼道:“哪來的瑞軍?!”
“京……京城。”
碩塞不可置信地張了張嘴。
怎么可能?唐中元怎么還有兵力出兵?豪格在做什么?
“有多少人?”
“還未探明,只見撲天蓋地都是……”
“不可能!他不要京城了不成?!”
碩塞話到一半,忽然整個人都僵住。
“不要京城了?”他喃喃一句,回頭看去。
巨大的城廓在天邊勾勒出宏偉的線條,這是得之可定鼎中原的城池……
“快!快去告訴睿親王,唐中元放棄燕京了!讓他馬上派兵支援我!”
碩塞腦門上有冷汗流下來,嘴里的命令一道一道下達下去。
“去請大阿哥速來支援我……”
“傳令蔡家禎馬上北上,扼守燕京到居庸關的道路……”
“快啊!”碩塞大喝一聲,他已經能感覺到馬蹄踏在地圖上的震動。
“傳本王軍令,盡快撲滅這股楚軍!”
目光再次落回西面的戰場,碩塞再次愣了一下。
剛才他覺得這支小楚軍就像狂風暴雨中的小破茅屋,隨時可能要被摧毀,但僅僅是這一小會功夫,他發現這支楚軍已成了浪花中的磐石……
“快啊!擊破他們,殺了王笑、殺了唐節……”
“報承澤郡王,瑞軍來了……”
碩塞再次回過頭,只見西面黑壓壓的一片,涌上來,似要將自己吞噬……
“援軍來了,此戰必勝!”
“必勝!必勝!”
民壯們歡呼起來。
想到這一戰之后便可以去山東看自己的家人,激動之情沖刷掉了他們身上所有的疲倦和傷痛,愈戰愈勇。
王笑停下手中揮砍的刀,在親兵們的簇擁下退回后陣處理傷口。
他注目東望,目光稍稍變得柔和起來。
“芊芊,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唐芊芊坐在馬車上,撫著肚子,注目西望。
花枝接過一封戰報看了看,道:“放心吧,他還沒死。”
唐芊芊聞言,目光中的焦慮盡去。
“派我們的騎兵從北面繞過去,接應笑郎。提醒父王分兵速占居唐關。”
“是……”
回想那天在皇宮對唐中元說的話,唐芊芊也不由輕輕舒了一口氣。
“父皇猜錯了,兒臣并非要勸父皇繼續守著京城。相反,兒臣也是來勸父皇放棄京城的。”
“既然京城不可守,不如試著消滅建奴更多的兵力。笑郎北上,為的是拖延時間不假,但他領五千人活動于西山之間,更是把自己當成誘餌。如今魚快要上鉤了,該是我們配合他把這條魚釣上來的時候……”
“父皇也休想放任魚把餌吃掉。放棄京城之后,瑞楚聯盟才是剛剛開始。若無東西牽置,我們何以守秦晉之地?”
“唯有挾大勝之勢,我們才可從容西退,不給建奴乘勝追擊的機會。豈不比落荒而逃來的好……”
直到今日黎明,聽人稟報,西山絕石梁上有大火騰空。唐芊芊便知道,自己沒有猜錯王笑的意思。
相隔數百里,橫隔著數萬大軍,她和他依舊有足夠的默契。
“什么?唐中元放棄京城了?”
多爾袞聞言不喜反驚。
他不敢相信唐中元能和王笑有這樣的默契。
“豪格人呢?!”
“大阿哥已率部攻進京城,正在包圍皇宮。”
話音未了,一眾文臣武將已然進帳跪了下來。
“恭賀我大清奪得燕京,定鼎天下,攝政王居功至偉。”
“請問攝政王,是否移駕城內?”
多爾袞掃了諸人一眼,想要發怒,最后卻還是忍了下來。
攻占了燕京是大事,這是應有之儀。哪怕這時候火燒眉毛,他還是先出言贊賞了諸人,又讓范文程先去安撫京城百姓。
接著,便是一道道軍令傳達下去,讓豪格火速支援碩塞,同時讓蔡家禎速去攔截瑞軍西歸的道路……
同時,多爾袞又派哈什屯先領鑲黃旗騎兵支援碩塞,道是自己隨后調大軍趕去。
和別的鑲黃旗人一樣,富察·哈什屯是皇太極的鐵桿。
富察氏是滿洲大姓,在金代叫蒲察氏。哈什屯的祖父在努爾哈赤起兵之初便率兵投奔,擔任努爾哈爾親衛牛錄。
哈什屯自己也很能打仗,如今已受騎都尉世職,擢內大臣。
如果沒有意外,他混一個議政大臣、子孫后代出幾個一等公、郡王、皇后、額附這樣的顯赫人物也不成問題。比如傅恒、福康安……或者“福爾康”之類的。
這日,哈什屯領了軍令,迅速率領一萬人趕往京西……
永定河河水已然變成赤紅。
哈什屯才繞過燕京城,目光看去,只見瑞軍正在猛烈的攻擊鑲紅旗兵馬。
瑞軍有五萬余人,又是生力,出其不意攻在鑲紅旗的后方。
這一戰早已沒有了懸念。鑲紅旗也只是在苦苦支援,一邊戰斗一邊向南撤,等待援軍接應。
碩塞顯然也是下了死令,勉強維持著不崩潰。
沒有時間給哈什屯猶豫,他迅速下令攻擊瑞軍左翼,不求勝,只求保住鑲紅旗……
廝殺聲吵得人頭昏眼脹。
王笑已領著兵馬緩緩北撤,脫離出戰線。把殲敵的事情交給瑞軍。
開戰之前,他毫不顧忌傷亡,讓所有人抱著必死之心去戰斗。但勝局已定之后,他變得像個吝嗇的守財奴一樣,小心翼翼地保全著每一個民壯。
這一戰之后,五千民壯包括傷員只剩下半余人。
他們撤到一座名為葡山的小山丘,王笑開始帶人給傷員處理傷勢。
這些日子以來,許多民壯早已學會了包扎之法,有條不紊的治傷、休整……
“國公……我們接下來……去山東嗎?”
二順痛苦地叫了一聲,他半條胳膊已經斷了。王笑正在給他止血,又在傷口上撒上金創藥……
“是,我會帶你們回去。”
“那……小的……就放心了。”
王笑剪斷布條,嘆息著拍了拍他的肩,又去給下一個人治傷。
他時不時也會轉頭看看戰局。
雖然他手下的這些民壯已成殘兵、不能再戰,但還有更多的清兵向這個匯流過來。
對于王笑而言,今天這一戰還遠遠沒有結束。
他在等他的生力軍,準備投入下一場戰斗。
唐節已經離開了,沒有時間和王笑說一聲。
當瑞軍沖上來,鑲紅旗沖不破西面這支楚軍,北面被瑞軍截斷,他們只好無可奈何地向南撤。
唐節于是捉住機會,匹馬向北,繞過鑲紅旗回到瑞軍之中,此時想必已在追殺碩塞。
碩塞早已下了戰臺,正率兵死死攔住瑞軍的一次次沖擊。
他抬頭看去,能看到唐中元的大旗矗立。
他知道唐中元突然放棄京城,不是要用京城換取殲滅鑲紅旗。
這個造反頭子一出手,就是唐節、吳閻王所沒有的霸道。
碩塞感覺自己吃不消了,他甚至不能撤,唐中元的老營騎兵還是生力軍,這時候自己一撤也跑不遠,被追擊很可能就會形成潰逃。
只能苦苦支撐。
好在鑲黃旗的援兵趕到及時。
碩塞心中又燃起希望,如果豪格也能及時趕到,這一仗還有希望打敗唐中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