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秦成業望著遠處的山崗。
“父帥,再不突圍就沒機會了。”秦山水抱拳提醒道。
秦成業依然不說話,只是沉默著,似還在考慮。
老頭子說話、動作都慢騰騰的,年輕人們便有些焦急起來,紛紛又圍上去。
“沒睡著吧?父帥,你給句話啊。”秦山渠又問了一句。
“七叔、八叔,你們別吵著祖父了,祖父要再想一想。”秦玄策道。
“還想?我們都要被包成餃子了。”秦山渠道。
秦玄策白眼一翻,道:“往哪邊突圍也要考慮清楚啊。”
“當然是向西啊!”秦山渠理所當然道:“侯爺說了,若是奴酋回援,他就向北取道蒙古,我們就到遼河下游登船,海船不就約好這兩天到嗎?”
“不行!”秦山水道:“西邊圍過來的是多爾袞,這狗奴狡猾,必會封鎖海岸。若依我說,我們往東走,東面的正紅旗部兵馬最少,戰力最弱。”
“往東?我們能突圍到哪去?”
“去朝鮮國。”秦山水沉吟道:“我們取道朝鮮,讓海船到東江鎮來接。”
秦山渠眼睛一亮,一拍大腿便道:“好主意!”
秦玄策卻搖了搖頭。
“朝鮮李氏如今已投了建奴,我們若敢率軍入境,建奴逼壓之下,李氏必舉國來圍堵。另外,東江鎮如今也并非我們的地盤。”
秦山湖的長子秦玄明便道:“不錯,我們與朝鮮國如今關系緊張。率軍入境,是否劫掠糧草?要隱藏行跡又是否該屠其百姓?不這么做,我們舉步為艱;做了,只恐天下局面更糟。”
“那向南,從金州逃?”
“南邊奴兵更多。”
“總不能向北吧?正黃旗都是精銳,越跑越進建奴腹地……”
秦玄明、秦玄書轉頭向北看去,同時想到自己的父親。
一群大嗓門說來說去,最后還是秦山渠扯著嗓子道:“反正往哪邊突圍都是死戰,有什么差別?不就是跟他娘的干一仗嗎?”
秦成業忽然睜開一雙老眼。
一眾秦家子弟登時鴉雀無聲,看向秦成業,抱拳聽命。
良久,秦成業忽然喃喃了一句。
“戰爭,是政治的延續。”
這個戎馬一生的老將似乎在這個瞬間悟通了什么……
與此同時,大楊山。
大楊山屬燕山山脈,往南距離楚京安定門僅八十余里,往西距居庸關還不到八十里。
相傳宋時楊家將為奸臣潘仁美所害,楊六郎逃至大楊山,困了七天七夜滴水未進,昏迷過去,他的白龍馬急得騰開四蹄在地上亂刨,忽然一股清泉噴涌而出。因此山上有一灣泉水名為馬刨泉。
向楚京撲來的清軍并未圍困京城,反而是在大楊山下安營扎寨。
居庸關的唐節部、大楊山的豪格部、京城的孫白谷部,三方兵勢似乎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至于清軍有什么意圖?
大家都不明白……就連清軍主帥豪格,他自己都不怎么明白。
到這一刻為止,這場戰局中唯一的明白人,便只有大清兵部左參政——佟盛年。
此時佟盛年正坐在豪格軍帳中飲茶,動作慢條斯理。
豪格極煩他這樣的蠻南子作派,兩條粗眉便擰起來,問道:“到底還打不打?你給句話,爺兩天就能把燕京打下來。”
“肅親王莫急,有什么好急的?孫白谷守著燕京,糧草充足,士氣正旺。我們這點兵馬若是硬攻,莫說兩天,兩年我們也打不下來。”
豪格拍案罵道:“你是說爺在吹牛?!”
佟盛年無奈,嘆道:“奴才是說,不宜強攻,該智取。”
“那取啊!坐在這里算怎么回事?!”
佟盛年:“……”
準備好的一番說辭說不出來,他很有些難受。腦中便想到范文程交待自己的那一句話——“肅親王有勇無謀,其智力……不可以常理度之。”
佟盛年明白,范文程能講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那是皇上在提醒自己,不要誤了大事。
以豪格大阿哥的身份,再加上其彪炳戰功,但凡多長一點腦子。自己也不必為前程如此猶豫。
“取當然是要取的,只是應讓西賊和白谷孫先打一場。”
豪格不耐,喝道:“你就不能一句話說完,當爺有功夫陪你在這閑聊?”
“是是。”佟盛年只好道:“西賊的主帥唐節,狂妄傲慢,有勇無謀。我們可以故意敗在他手上,然后退回山海關。唐節心高氣傲,必定趁勝攻燕京。等其攻下燕京,必與孫白谷兩敗俱傷,到時我們便趁勢出關,一舉拿下楚京。”
豪格反問道:“他有這么傻?”qq
佟盛年一時語塞。
好一會,他才組織語言道:“西賊耗不起,他們糧草已快耗盡,必求速戰。只是因擔心被我們得了漁翁之利他們才不敢攻燕京,此時正是進退兩難之際。這便是如一捆干柴,只需一點火苗便可點燃……
這并非傻不傻的問題,而是他們沒有選擇,挾大勝之勢,若不攻燕京,何以維護士氣、民心?他們東征的意義又在哪里?西賊若是連這點行險一博的魄力都沒有,如何能從一介草莽走到今日之地步?”
佟盛年話到這里,又總結道:“用計不必花哨,只要了解了敵人,便可以最簡單的手段推波助瀾,所謂四兩撥千斤。”
豪格點點頭,也不知聽懂沒聽懂,只是又問道:“但如此一來,我等也難以早克燕京。到時我皇阿瑪必已掃除入寇楚軍……若是多爾袞又回來搶了爺的功勞又如何?”
佟盛年再次一愣。
——這話,你怎么好直接問我?我又不是你的心腹……
場面似乎有些尷尬起來。
但只有佟盛年一個人有些尷尬,豪格卻只用一雙鷹目盯著他,很是威風。
“肅親王可知皇上為何派你留下?”
“有話說,有屁放。”豪格眉頭一擰,不耐道:“是爺在問你,不是你在問你爺。”
“是是,皇上派肅親王屠永平府,是對肅親王你的打壓……”
“什么?!”豪格猛然站起,“皇阿瑪在打壓我?”
佟盛年:“……”
他擦了擦額上的冷汗,忙道:“但反過來,這次皇上讓睿親王圍剿秦成業,讓肅親王你攻略燕京,卻是對睿親王的打壓。”
豪格這才怒氣稍減。
“意思是,我和多爾袞一人打一桿子,誰也別想好?”
佟盛年道:“肅親王只要坐鎮山海關,讓西賊與孫白谷交戰。攻克燕京的首功便跑不了。這是皇上留給肅親王你的功勛,但同時也是對肅親王你的考驗。”
‘考驗’二字他特意咬得重些。
到這里,佟盛年覺得話已經說的很明白了,他還是第一次跟人說的這么明白。
畢竟他又不是豪格的人,能說到這程度,算是贈一份情誼。
豪格卻是眉頭一皺,也不知在想什么。
佟盛年見他想得辛苦,有心問一問,卻又不敢問。
下一刻,遠處煙塵滾滾而來,大營外人馬喧揚。
過了一會,幾員降將提著頭盔進了大帳。
“奴才見過肅親王、佟大人……”
“平身。”
“喳。”
佟盛年目光看去,見他們剃得光亮的腦門上盡是汗水與塵污。
“如何了?”
“奴才們敗了。”
答話的降將名叫呂承安,本是楚朝參將,如今歸入漢軍正藍旗,進世職牛錄章京,抱拳便答道:“奴才們潰逃了十五里,西賊已領兵追來。”
他自然也郁悶,投降過來什么都還沒做便大敗一場,送了手下人的性命。但他神情間也不顯,總之,一幅盡心盡力的模樣。
佟盛年滿意地點點頭,向豪格道:“請肅親王再一員大將領八旗兵迎敵,再佯敗于唐節之手,我等便可棄營而逃,這點糧草及攻城器械可留與西賊……”
大楊山西面有滾滾煙塵揚起。
降兵逃竄不已,被殺得遍地血流,慘叫聲驚天動地。
哪怕是佯敗,戰場也不是鬧著玩的地方,成千上萬降兵在在唐節大軍的追殺下被砍倒在地、被踩踏而亡。
佟盛年并不在意他們的性命,在他看來,世上楚人本就太多了……
馬蹄滾滾。
唐節領著一萬余兵馬追至清軍大營前。
他們已殺得渾身浴血,連刀鋒都已有些起卷。
突然,一隊兩千余人的八旗騎兵從側面向他們的軍陣殺來。
“是真奴!”瑞軍們大喊道。
“敢來?”唐節冷笑一聲,喝道:“李鴻基,領右冀騎兵給我打散他們!”
“是!”
一員大將抱拳應喏,提刀便領三千人向那支正藍旗騎后撞上去。
瑞軍氣勢正盛,并不怵建奴,個個揚刀沖鋒,殺氣昂揚。
“殺奴!”
雙方一陣箭雨襲下,拋下許多尸首后,兩支兵馬便撞在一起,廝殺陡然激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