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笑與傅青主密謀了一會,忽然向窗外看去,微微蹙了一下眉頭。
兩人所在的這個茶樓位于城門附近。因一場叛亂,京師城門封閉,街上其實頗為冷清。但此時王笑目光落處,卻有一個風塵仆仆的男子正策馬而行。
“駙馬認得那人?”傅青主問道。
王笑點了點頭:“生意上的合伙人,賀家的老九。”
聽說賀琬出海了一趟,沒想到這么便快回來。此時隔得雖遠,王笑卻也感到他身上帶著疲憊之態。
傅青主道:“賀家之事我也聽說了些,前陣子賀老爺子病了,如今生意都掌握在長房手里。”
說到這里,王笑便若有所思起來,又喚過一個護衛去打探。
過了一會,那護衛回復道:“稟駙馬,城門封閉,賀琬進京時持的是盧次輔的信令。”
“現在是首輔了。”王笑糾正了一句。
接著他與傅青主很有默契地對視了一眼,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談了許久,傅青主才乘馬車出城,往產業園行去。
一路上景象凄涼,他嘆息一聲,放下車簾不忍再看。
過了晉元橋,馬車忽然停了一停。
傅青主掀開車簾看去,卻見一群人正圍著一個賣柴的孩子。
那孩子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神情也有些悲苦態,身后放著兩大捆木柴在賣。
他尋了個避風的地方點了一團篝火招攬生意,因此有不少衣著單薄的難民聚在他附近取暖。大多數卻也只是蹭個暖和,不見有買柴的意思。
其中還有不少人咳嗽著,雖說冬天染傷寒的人多,卻也不好分辯是否有染了鼠疫者。
這些人將路擋了一半,此時見有馬車路過,便縮著身子讓開。
傅青主卻是不走,戴上口罩,又讓人喚過那個孩子。
他來往京城,其實是見過這孩子幾次的。
兩人隔著距離說話,傅青主問道:“上次派發的口罩為何不戴?”
那孩子有些驚慌,喃喃道:“我……我換了兩個銅板。”
傅青主皺起眉,派發出去的這些口罩成本便遠遠不止兩個銅板,嘔心瀝血籌銀錢、弄來材料,卻總是這樣……
他于是不悅道:“老夫上次便與你說了,你在此做生意,引的難民聚集,這些人中若有一個是帶鼠疫的又如何是好?禁止聚集的話說了數次,你為何總是不聽?”
那孩子低下頭,縮著手,澀然道:“我想賣了這些柴禾換錢。”
傅青主見他身上劃了不少口子,也知道天寒地凍的撿些柴不容易,嘆息了一聲,道:“這天氣里柴都是濕的,誰與你買?又能換多少錢?”
“可我不會做別的。”那孩子低著頭,幾乎要哭出來。
傅青主心中不忍,溫言問道:“我讓人來過幾次,收容難民到產業園做工,那里有些你能做的輕活,有吃有住,你怎么沒去?”
“我……”那孩子頭埋地更低:“我娘親身體不好,干不了活。可是只有能干活才能分屋子在產業園住,我們這樣的得要排隊。我自己去賺的雖然比賣柴多,但門頭溝太遠了,不能每天趕回來照顧娘親。老先生,我不是懶,真的,我我我天不亮就起來撿柴……”
他說著漸漸著急起來,眼中便落下淚來。
傅青主嘆了一聲,探手入懷想摸些銀子,又想到自己答應王笑的那些話。
這世上要救濟的人太多太多,一個一個施舍如何救的過來?以工代賑的道理,傅青主不是不明白,但既然看到了……
那孩子卻是已跪在地上,道:“我知道老先生是什么人,那些難民們回來勸大家伙都過去,說老先生救活了無數人,讓大家有吃有穿,領著他們防瘟疫,然后救更多的人。我也知道我給老先生添麻煩了……”
他說著,忽然大哭起來,嗚咽道:“我知道我做的不對,可我……可我沒有辦法啊。這些柴禾要是能換來三五個銅板,我和娘親才有吃的。老先生,我知道我錯了,可是不賣柴會娘親會餓啊……”
他漸漸無語倫次起來。
傅青主問道:“你們分不了屋子,你怨我們嗎?”
那孩子搖了搖頭,哭道:“不怨。能干活的人能產更多的糧食衣服,才會越來越好。他們說再過幾天,像我這樣一人能干活的,也能分屋子了。”
“這道理,你竟能明白?”
“我也還沒想明白。”那孩子哭道:“老先生你明明是在為了我們這樣的人好,可是我什么都沒做,卻還在給你添麻煩,我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是這樣的人。災難來了,有人頂在前面護別人,可這個別人還在添亂。我……可是,我怕娘親餓死了……”
傅青主心中大慟。
他嚅了嚅嘴,低聲念叨了一句:“難為你了孩子,小小年紀,經歷困厄,尤不怨天由人。”
守著馬車的護衛們手中執著刀,很是緊張地防備著有人靠近傅青主。
王笑曾再三叮囑過他們:若有未經隔離的人靠近傅先生,一人杖五十棍;若讓傅先生出一點岔子,全部砍了。
此時傅青主看著自己與那孩子之間相隔著的護衛與刀鋒,忽然感到有些悲哀。
最后,他終究還是開口道:“你帶上娘親,隨我去產業園吧。老夫的屋子讓給你們住……”
他知道這事會傳到王笑耳里。
自己才與他做了約定,一轉頭又出爾反爾。
或許王笑通曉許多鬼神莫測之事,或許做出的決策是經過冷靜的思考。
自己或許可以向他證明:總有許多活生生的人,值得打破規矩去救一救。
因為相比冷靜的決策,活著的生命才能演繹出更多的可能……
而傅青主離開之后,王笑在茶樓上又獨坐了一會。
守在旁邊的耿當用很是認真的目光四下掃來掃去。
“你別這樣,這次我不會走丟了。”
耿當道:“俺以后會保護好駙馬的。”
“坐,喝杯茶我們就走。”王笑道,他看著窗外,自言自語道:“其實我知道傅先生會怎么做,但,反正硬話我說過了。”
少年說著,有些苦惱地在心中感慨了一句:“進一步則迷失本心,退一步則太過軟弱。當上位者好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