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人是秉國重臣,又何苦吊著小輩消遣呢?”
王笑的聲音極是篤定,竟還帶著些從容不迫的打趣語氣,笑道:“老大人若是再這樣,我這個作為朋友的也看不下去,便要攪了這樁好事。”
左明靜躲在門后偷聽到了這一句,便知道王笑是在說秦玄策與左明心的婚事。
過了一會,她竟是聽到祖父道:“好吧,這件事老夫答應了。”
王笑道:“老大人深明大義。”
“準附馬若是只為此事而來,此時便可以回去了。”
王笑道:“此事只是順便一說。小輩今日過來,其實是給老大人獻策來的。”
愈發篤定的語氣。
左明靜剛才稍稍回想,便知道王笑是故意賴在地上與祖父講條件的,此時又聽他如此侃侃而談,不由有些吃驚。
他不過是與自己一般大的年紀,就算耍了賴皮,怎么就能與祖父這樣的秉國重臣站在同一個層面上對話呢?
“呵,獻策?不過是怕被文博簡踩死……”
左明靜正聽得認真,門卻“吱呀”一聲被人打開來。
她倒頗為淡定,低下頭,行了個萬福:“宋先生。”
宋禮站在門內,淡淡道:“二小姐若是想聽,進來便是。”
左明靜便緩緩進了書房,對左經綸行了個萬福,道:“祖父,孫女正好路過,想問問祖父是否要添茶?”
左經綸點點頭,道:“坐吧。”
說著,指了一下旁邊的凳子。
左明靜便坐下來。
左經綸方才轉頭看向王笑,道:“準附馬接著說吧。”
王笑一派氣定神閑的樣子,道:“前幾天,有一位名叫張永年巡捕營都司找到我,說了一席話,頗有意思。說是當今我大楚的問題在于‘不均’,老大人覺得呢?”
左經綸與宋禮對望一眼。
兩人之所以讓左明靜進來旁聽,便是想看看王笑的養氣功夫。
不管他表現得再如何鎮定,但依然是個慕艾少年,十五六歲的年紀見到同齡的曼妙少女,情緒上多少會有些起伏的,有些人會更緊張些,有些人會更愛表現些。
當然,左經綸自然不是有別的意思。只是正好發現左明靜在門后,便順手一試罷了。他是人老成精的,自有隨手施為的分寸。
沒想到這個王笑,卻是一點也不緊張。
要么就是不好女色。
但更像是……花叢老手。
左經綸搖了搖頭,將這個奇怪的想法拋開,沉吟道:“何止是不均,這世上富者之富、窮者之窮,豈是‘云泥之別’可以形容的?”
王笑道:“雖然我認為這個看法太片面了,但我們可以先解決這個問題。”
“呵,好大的口氣。”宋禮面沉似水,道:“解決?準附馬不如說說你為何覺得這說法片面?”
王笑嘆道:“說實話,這個問題我還沒總結好。但有個萬金油的說辭——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有巨大的矛盾。”
他也知他們聽不懂,便直接解釋起來:“農夫耕作種糧食,這是生產力。而生產關系就是在這個過程中形成的各種關系。比如,農夫與地主的關系,土地歸誰所有,牛和農具是誰的,糧食怎么分配……”
“楚朝面臨的問題,復雜處在于太多地方。一方面,生產力受到了生產關系的巨大束縛。比如權貴有太多田地而農夫沒有;比如繁重的稅收;比如更有效率的生產模式被打壓;比如各種腐朽亂政,其中就有你們說的宗藩制度。但這只是這一大點中的一小點……”
“另一方面,嚴重的自然災害突然破壞了原本的生產力,使它瞬間滿足不了整個天下的需求,這又是另一個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同時,這個生產關系是在不斷惡化的,比如流寇,比如滿清,都在爭搶生產力,使得整個社會秩序越來越崩潰,造成停不下來的惡性循環。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大,直到……”
宋禮忍不住問道:“直到什么?”
王笑喉頭滾動了一下,終究是沒有說出來。
——直到人死得差不多了,生產力能滿足社會需求了,惡性循環終止,再重新分配生產關系。
書房里靜下來。
幾人各自思忖,最后還是左經綸先吐了一口氣,嘆道:“人家說你是癡呆,想必是你從小到大都在想著這些歪理……”
王笑訕訕一笑:“晚輩胡言亂語,老大人估且一聽。”
“這些話老夫還要再想一想。”左經綸又道:“你剛才說‘解決’
,你打算如何解決?”
王笑卻是又笑了笑,一派從容地轉過話題,道:“老大人想拉攏邊軍來削宗藩、改法度,不怕天下震動乎?”
“豎子,你也敢以這樣的口氣與閣老說話?”宋禮眉毛一挑,冷笑道:“若依你之見呢?”
王笑理所當然道:“當然太平司這樣的天子親衛。”
本來宋禮聽了他的一席話頗受啟發,對他的觀感好了一些。
他此時‘太平司’三字入耳,宋禮又是眉頭一皺。
奸佞還是那個奸佞,本當他說的是什么金言良玉,繞來繞去,又是為了太平司指揮使。
他便譏笑道:“太平司指揮使的位置今天已經定下來了,擬旨、批紅,只等明日早朝宣布。人選還是你推薦的,邱鵬程。呵,怎么?現在發現他被文博簡釜底抽薪了,急巴巴地找來讓老大人救你?告訴你吧,這事改不了了。”
王笑聽了,依舊從容不迫,輕笑道:“若是能改?老大人愿意幫我嗎?”
錢承運對王笑有所圖,所以變著法地打探王笑的底牌。
左經綸卻知道王笑對自己有所圖,所以并不著急聽他的底牌。
此時聽了這句話,左經綸擺了擺手,岔開話題,嘆道:“老夫記得,當時我們安排羅德元彈劾你。因我們得到消息,你與一名唐姓女子有染,還殺了人。可結果卻被你翻案了,為此,老夫甚至與錢承運分道揚鑣……此事,是盧昆山設得局嗎?”
王笑一愣。
他為何突然將話題岔到這里?
為何呢……
王笑沉吟了一會,目光無意識地掃去,只見左明靜危襟正坐,有點緊張的樣子,似乎頗為忐忑。
對了!
因為左經綸在害怕——
他怕自己這次來,又是盧正初設的局。
因為他踩不死盧正初!
耳邊,錢承運說的那句“鄭元化與盧正初是一個牢固的政治同盟”再次響起。
果然是一通百通,撥云見日啊。
下一刻,王笑看著左經綸的表情,再次恍然大悟……
“呵,老大人還以為自己當時是與鄭首輔聯手,一起對付盧次輔嗎?”王笑不急不徐地道:“那你們的消息何處來的?可曾想過這消息的來源不對?”
左經綸再次與宋禮對望一眼,眼神中精光一閃。
宋禮向前兩步,道:“你與白義章有親,又替昆黨打理賬目。沒想到你卻是鄭元化的人?”
這句話卻是在試探了。
顯然,當時他們的消息來源是鄭元化。
王笑擺了擺手,笑道:“你們不用再試我了。我不妨直說吧。”
他的語氣淡淡的,卻極是有力:
“事實上,一直是鄭首輔與盧次輔聯手對付你!”
左經綸與宋禮同時臉色一變。
這件事他們不是沒有猜到,但,一直不敢相信……
卻聽王笑侃侃而談道:“他們給你們提供假線索,讓你們彈劾我與白義章,然后反手一擊,重開東廠。接著,再借由白義章的貪腐案,引得天子大怒,再次反手一擊,以南巡之事將天子的怒火燒到你這邊來。要不是錢承運頂著,現在丟官落獄的便是你。”
“斗來斗去,你們得到了什么?!遼東秦成業一直以來只是一個勾著你們的誘餌而已。他們的目的就是為了南巡!有東廠、有錢糧、有京營,陛下才敢提南巡。可笑啊,老大人一直以為自己在與他們斗。”
王笑說著,猛然站起,振振有詞道:“其實,他們眼里根本就沒有過你。他們只是牽著你晃了一圈,將自己要做的準備一點一點做完,現在東廠有了,京營整頓了,只等他們高呼一聲,棄了錦繡中原,便去南邊繼續位極人臣。”
“可你呢?到現在,連他們的目的是什么都不知道,還以為自己在與他們對弈。像只蒙著眼的驢一樣,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好不容易笑停了,王笑才繼續嘰諷道:“你混成這樣,錢承運倒了、文博簡居心叵測。你一個同盟了都沒有了!還妄想削宗藩?還興邦之志?哈哈哈,怪不得錢承運說你才能平平!”
“不可能……”宋禮面色愈發蒼白了起來,喃喃了兩聲,跌坐在椅子上。
“閉嘴!”左經綸猛然站起,手一指王笑,怒叱道:“豎子!你閉嘴!你安敢滿口胡言?你休想蒙騙老夫!”
“是嗎?!”王笑大喝一聲。
他三步上前,睜大眼對視著左經綸的一雙老眼,高聲道:“是否胡言,你心里有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