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684、六年4月26日晴“父汗,我跟你講,這個真的好吃。”
小公主仍是一臉天真無邪,但一身便裝的大汗看到她身著漢服一口流利的漢話時,心中卻有隱約的不安。
誠然草原很苦,苦到有時讓人難以忍受,但歸根到底大漠卻是他們的家鄉,即便是覬覦中原但家鄉卻始終是在那天蒼蒼的曠野之中。
可如今大量的族人涌入漢地,說漢話、著漢服、嫁漢人、娶漢妻,那如此之下不出幾代草原便不再是草原了,草原的雄鷹會變成中原的家雀,失去了翱翔天際的能力。
“父汗,您怎么了?”
“沒什么。”
但作為一個大汗,他身上卻有肩負著讓族人吃飽穿暖的責任,但靠一個草原是無法滿足日益膨脹的人口,這里就必須依附在物產豐饒的中原王朝之上。
當年它弱,草原便可以用武力換取物資,而如今它強了,強大到草原已經無法企及了,這時再想要吃飽穿暖只能維持現在的姿態。
合作,幾代之后亡國滅種。不合作,凜冬將至,草原上再也經不起饑餓的折磨了。去年若不是長安的糧食,草原最少要減少兩成的人,那樣的慘狀看在眼里,哪怕是再堅硬如鋼鐵的人都免不了心生悲切。
難啊,行路難啊。
大汗仰天長嘆,卻發現此刻入耳的卻不是漠北王庭呼嘯的風聲而是精修長安喧嘩的嘈雜。
“父汗,我想過了,我要在宋國學好技術,然后回去大漠,建一個我們的長安!”
小公主一臉稚氣的說道:“到時,我也要讓我們的族人能吃飽飯、能穿上棉襖還能讀書寫字!”
大汗笑著摸了摸女兒的頭,他一共有二十五個子女,親生的、收養的都有,甚至于只要不是一個母親生下的孩子互相之間都不承認對方,所以任何一個子女對他來說都并不是那么重要,但這幾日的接觸卻讓他發現這個小公主出奇的可愛,她總是會說一些讓人哭笑不得的話,明明是個孩子卻總愛發下宏愿。
草原要敗了,自從兩金之戰戰敗,金帳汗國就已經大不如前了,如今南方十九部蠢蠢欲動,北方貴族卻還在內斗不止。再這般下去,草原將再次被中原所支配。
而他們又錯在哪呢,誰會希望被人欺凌屠戮呢。
如今的長安彰顯了宋遼的國力,這樣的雄厚、這樣的肆無忌憚,而轉頭看向草原卻和二十年前沒有任何變化。
如何贏?這如何才能贏?談判嗎?連戰場上都無法取得勝利,談判又能怎樣?
大汗的心很沉重,長安越是繁華,他的心中就越是絕望。因為長安只代表著宋遼一隅,他們還有偌大的國土和龐大的人口。
宋皇的高傲、遼皇的氣度,難道不是建立在巍巍城池之上的嗎?
草原啊……
“父汗,等以后大漠也好起來了,我們也隔三差五的弄煙花大會!”小公主看著天空中開始綻放的焰火,眼中滿是憧憬的說道:“聽說這就是燒錢呢,燒錢讓百姓快活。真好啊……”
小公主的話讓大汗笑著搖了搖頭:“我累了,回去吧。”
“哦,好。”
小公主依依不舍跟著大汗去到了下榻之地,與父親坐在小花園中,她喋喋不休的在說著大宋各處的模樣,還有那的所做作為。
大汗對此沒有什么特別的意思,因為他知道漢人的模式對他們來說并不好用,但看女兒說得很開心,他也沒有打斷她的話。
“我想,宋國可以我們也一定可以!到時等漠北的長安建了起來,我們也邀請他們去我們那里。”
大汗搖了搖頭,笑著問道:“那些汗國的勞工如何了?”
“他們啊,都很好啊。明日我帶父汗去瞧瞧。”
雖然在外交領域是出了名的雁過拔毛,外交界避他如避瘟神,但有些東西卻還是可圈可點的,雖然這人招人嫌但外交信譽度可是點滿的,不少西域國家之間的交易都會找來當擔保人。
所以他做出的承諾都會很好的完成,那些勞工自然也是這樣。在經過了半年的培訓之后,現在勞工都已經到達了既定崗位,同工同酬不說還提供十分便宜的食宿服務,居住條件多好說不上,但絕對比住在蒙古包里好上許多,頂多也就是四到六人在一間屋子罷了。
甚至于還有非常任性的家庭宿舍,一般是一個相對較大的宿舍分割成兩個部分供兩個家庭使用,然后配備共用的茅廁和廚房。
相比較而言,條件是非常可以的,而更關鍵的是長安推出了本地性法案,就是如果培訓合格的情況下即便是暫時沒有分配到工作也會有一個基本的生活費發放。
絕大部分草原勞工都對此很滿意,剩下的小部分也許是無法適應學習而被通過草原使者給退了回去,至于虐待和欺凌這種事在長安本身就發生的比較少,況且草原人吃苦耐勞的很,不少老板特別喜歡雇傭他們。
第二天草原大汗在小公主的帶領下私訪了幾處草原勞工比較密集的產業,一般都是工廠之類的體力勞動,但說是體力勞動但這樣的體能消耗相比較在草原上的勞動已經算是非常輕松的活了。
他們去的時候正是午間放工吃飯的時候,長安早已經養成了一日三餐的惡習,連帶著工人也都是跟著一塊吃三餐。他們的選擇很多,要么是花些錢在很多掛著食堂標的地方去打飯吃,要么是自己從住處帶飯來吃,長安的鐵器發達,他們手中都會分到一個用來打飯的鐵盒子。
午休時,工人們便三五成群坐在樹蔭下,光著膀子吃著飯,雖然經過一上午的勞作,身子干凈是干凈不到哪里去,但看上去卻是沒有被鞭打虐待過的痕跡。
大汗上去與人攀談,那些人見他穿著名貴的衣裳卻說著家鄉話,紛紛都圍了上來邊吃邊聊了起來。
“你們在這里還好?”
“好,好的很。”一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拍著肚皮說:“天天都能吃飽,還有閑錢讓人帶回去給我阿媽。阿媽找人寫信來了,說她用我的錢買了襖,冬天就不怕冷了。”
而旁邊一個年齡大一些的勞工笑著說道:“在這上工,比在家里趕馬強,大宋好啊,能吃飽飯,還不被人欺負,長安是個好地方。”
他們的訴求都很質樸,大汗讓他們說說有什么愿望時,有人說想找個婆娘,有人說希望食堂的菜里能多放點肉,也有人說希望月錢再多一點,好去嫖,甚至有人說希望工頭不要強迫他們洗澡……這個被大汗罵了回去,這眼看夏天來了,不洗澡誰受得了。
反正就是那種很低級很不入流的希望,但也正是這種低級的訴求卻讓大汗聽得滿心慚愧。
因為在草原時,他們絕大部分人唯一的希望是能熬過冬天。
熬過冬天……呵,多么卑微的愿望,但就是這樣卑微的愿望卻成為草原上每年都難以回避的問題。
這讓他一個堂堂草原的皇帝第一次感覺到了無比的失落,他覺得自己非常失敗。
“父……親,你可不知道吧。在大宋啊,要是什么地方餓死人了,那當地官員要被懲罰的。”小公主認真的說道:“只要讓發現了,就是重罪。”
大汗抬起頭:“還有這種事?”
旁邊的勞工紛紛點頭應道:“我們之前學習的時候,就聽說過這個事,說是有個地方的縣令讓他治下一個老頭餓死了,就被關進去了。”
小公主連忙解釋道:“不是關進去了,是扣分撤職查看,如果第二年評分還不能上去就要永不錄用了。”
大汗倒是聽說過宋國的官員評分制和暗訪制,但這些在草原上是無法使用的,因為草原到現在還是一定程度的部族自制,如果強行中央集權就會有人造反。
這一點是大汗最難受的事情,但卻毫無辦法。
跟這些勞工告別,他們又去了一家紡織廠,這里不少人都是草原的女工,她們在這里工作一日最長能有八個時辰,但絕大部分人都是自愿的,因為她們的工作都是叫計件制,多勞多得。這些女工只要勤快一些,每個月的收入輕松超過家中的男人。
這即便是在大宋也是讓人羨慕的工作之一,但并不是人人都有能耐能夠進來的,想進來可都得走些后門才可以。
“父汗,我與你說哦。”小公主認真的說道:“這些紡織廠的東家都是女子呢,大宋真的太厲害了,在這里女人不靠皮肉就能賺很多錢,沒人敢欺負的。”
對于草原來說,雖然不是全部的部族,但卻有不少部族直到現在為止還是保持著將女人當做貨品的習慣,可以用妻子交換任何東西,雖然他也頒布過法令禁止,但私下的交易卻始終屢禁不止,甚至于很多女人都覺得這是一種天經地義。
“大宋的女子可以讀書、可以考試還能當官呢。”小公主說到這里就是滿心雀躍:“等我學好了,我也去考考看。”
大汗心中無由來的嘆了口氣,從這里的點點滴滴看來,長安仿佛已經成為了他完全陌生的世界了。
國富民強之下便是兵強馬壯,再回頭看草原,卻是只剩下了一腔孤勇。
勇氣不是萬能的,用孱弱的身軀去對抗堅船利炮是行不動的,再雄壯的漢子也是凡胎肉體,再厲害的馬術也不過是花拳繡腿。
“時代變了。”
大汗仰頭看著天空,長嘆一聲道:“你覺得呢?”
“啊?我啊?”小公主用她不太聰明的腦瓜子思索了片刻:“我不知道啊。”
大汗輕輕搖頭:“那你覺得草原該如何變?”
“變得跟大宋一樣呀!”小公主滿臉天真的回答道:“不用每年都餓死人了,多好。”
大汗聽完,只是搖頭苦笑,草原想要變革,那一定會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而那時又該怎么辦?
但正如女兒說的那樣,如果草原不變,它和宋遼的差距會越來越遠,最終只配成為一個附庸,雄鷹一般的民族怎能容忍成為別人的附庸呢?
而且即便是草原不變,只要越來越多的草原人見識過宋遼的風景,他們也會強迫草原發生變化。
有時候改革并非是自愿,他是一種無法協調趨勢,只要宋遼的改革成功了,草原就必須要改革,否則未來會出現的問題可就不是改革能夠解決的了。
“父汗,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小公主仰著頭看著父親:“我在學院里學習時,先生說過一句話,他說我們每個在這里學習的人都是未來之日的主宰,是變革的橋梁。因為只要大宋有光明,那那些未曾見過光明的人便會知道什么是日光了。”
大汗聽到這句話倒吸一口涼氣,愕然的看向女兒:“真的是這樣的?”
“女兒覺得是的。”小公主認真的點頭:“要是現在去問問那些勞工他們回不回草原,他們是不會回去的,我寢室里的幾個女子都說死都不要回去了,哪怕隨便找個人嫁了也要定居在長安。”
大汗的手死死攥緊了拳頭,他心中憤怒,但卻是萬般無奈,因為他總不能責怪有人點亮了火炬吧?人都如飛蛾,會朝光亮之處撲去,此是大勢。
“我知道了。”大汗咬著腮幫子說道:“看來你還真學了不少東西。”
“哦……父汗,那些學院真的了不得,里頭的先生每一個都很有能耐,他們可有學問了。”小公主點頭道:“好厲害的。”
“真正厲害的可不是他們。”大汗笑著拍了拍女兒的頭:“厲害的是那個。”
“他當然厲害啦。”小公主驕傲的仰起頭:“長安的人都知道他厲害。”
而被大夸特夸的現在在干什么呢?
他正在慷慨激昂的對上百個青年領袖在講述國家的未來,講述這個世界究竟需要怎樣的改變才能得到真理。
“所以,一切的核心都是這四個字。”轉過頭在黑板上寫下了四個字:“唯物主義。”
跟這個時代的人講述主義很困難,但青年本就善于學習,他們擁有的便是敢于拼搏的人生和沸騰血液,升官發財對他們來說無非就是一句“糞土當年萬戶侯”罷了。朝氣蓬勃的他們探尋的正是這個世界本身。
而即使是本人也都沒有意識到,他正在悄無聲息的締造一個時代,這個時代注定會像文藝復興后的歐洲那樣,在歷史上綻放出耀眼的光芒。
當然,這都不是他現在的訴求,他現在唯一的要求就是能夠在短時間內建立起一個關于唯物主義的學派,一個完整的哲學體系,同時他即是這個學派的提出者也是學習者,他要和時代一起往前推進,一直不斷的改進。
將一切都卡在關鍵的那個點之后,只需要一點星星之火,真正意義上的烈焰就會奔騰而來,燒掉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腐朽和暗瘡,形成洪流形成海嘯,摧毀掉一切膽敢阻攔進步和繁榮的礁石。
理科生的質樸觀念,在這一刻占據了絕對的上峰,作為一個堅定無神論者的,現在比所有人都更加熱血。
經過近三小時的課程,得到了滿堂喝彩,給他喝彩的人中不光是有工坊、工學院中的人,還有本身就出身于世家階層的人。
他們都認同的理念也認同他對這個世界的理解,當然這里頭還有他的離經叛道和對家天下的全盤否定。
“皇帝是一個符號是一個象征,他的工作就是帶領一個國家的人走入更輝煌的領域。如果他不行,就讓行的人去。沒有任何一個皇帝是受命于天,他只能是人心所向!”
舉起一只手振臂高揮道:“這里的人是每一個人,是褲管上都是泥土的人、是手腕上沾滿黑灰的人、是早起叫賣的小販、是臉上被爐火炙烤得通紅的人、是學堂里的學子,是我們目光所及的任何人!”
全場的氣氛陡然達到了頂峰,掌聲雷動了起來。
最終他因為嗓子啞了不得不暫停宣講回到了休息處,而剛以過去就發現福王坐在那里老神自在的喝著茶。
他清了清嗓子卻發現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這連皇家都不放過?”福王爺的眼皮輕輕上挑:“打算造反?”
擺手,灌了一大口水之后才用沙啞的聲音說道:“造反沒有意義,不過就是從一群人高高在上變成另外一群人高高在上。我要打造一個我理想的世界。”
“那皇家呢?”
“皇家仍是皇家啊。”瞇起眼睛:“王爺,我與您說過了沒有?從今往后,只有人皇而沒有了天子。只有人民認可的領袖沒有了上天選出的皇帝。”
福王的手重重拍了桌子上:“你!”
“王爺,三思。”笑了起來:“人心不向時,又有哪個領袖能夠長久?我為什么開啟民智、為什么普及科學,我就是希望這個國家能夠在一千一萬十萬年后仍然屹立東方。”
福王起身,拂袖而去。而看著他的背影:“王爺,能成的,一定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