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十九為官,如今已有四十余寒暑,從一縣之長到官拜宰相,歷經三朝浮沉,一路想來卻是唏噓。”
趙相坐在小火爐旁對過往的老友感嘆道,說到動情處時,一口烈酒入喉卻是如流火一般,偏偏這等刀子似的酒水卻恰恰能讓人暫時忘卻了可憐白發生的悲切,再聊發一次少年狂。
“這酒是好酒,就是過于耗糧了一些,市面上可是不常見。”趙相舉起杯子笑道:“這是我那賢婿孝敬來的,你可且喝著。”
對面那個老叟小小抿了一口:“曾幾何時,你也是個滴酒不沾的少年郎。”
“那時你卻也是個唇紅齒白好少年,如今你倒是瞧瞧你這副模樣,便似那枯樹一般。”
“你更是好不到哪里去。”
兩人說完便是哈哈大笑了起來,這過往之青蔥仿如昨日歷歷在目,卻是不知怎的一愣神的功夫,這人就老了。老友故交漸漸凋零,當初那東嶺才子十余人,如今卻是僅存三四,每每說到此處,不免讓人黯然神傷。
“當年那棵杏樹如今已是亭亭如蓋咯。”趙相一杯酒喝的急了,半點微醺的他靠在身后的墻壁上,目光怔怔的看著窗外:“但那種樹的人卻早已不再。”
“莫再提了,都已是時過境遷,怪就怪在當年各為其主。”
說話這老叟看上去倒也是普通,但若是提起名字來卻可以說是如雷貫耳的存在,當年東嶺十子每一個都是被眾人追捧的明星,趙相面前的人則是輔佐過趙匡登上皇位、一手策劃了陳橋兵變的趙普的弟子,也是趙相的師兄。
兩人相差不過十歲,而如今趙相繼承父親之相位,而師兄卻因曾因庇護太宗之子而慘遭貶謫,如今駐留荊州為馬倌兒,貧困潦倒。
雖以如今趙相之能足以庇護自家師兄,但師兄畢竟是師兄,一身文人的風骨讓他抵死不愿接納趙相的救濟,如今雖是垂垂老矣卻仍是孑然一身,每日干著喂馬劈柴的生活,拮據而孤獨。
“對了,厭哥兒,我這番前來是打算與你作別的,我打算回東嶺了。”
東嶺!這個詞一說出來,趙相立刻驚愕的抬起了頭:“師兄……東嶺山高水長路途漫漫,你如今身子也不好,為何不索性便留下來,再不濟也有個人與你養老送終。”
對面那人輕輕搖頭,輕笑道:“我要帶子叔和洛慶的骨灰回東嶺。人嘛,終究要講一個落葉歸根,子叔二人早逝,我總不能讓他二人就此客死異鄉。”
東嶺在哪?其實這個地方非常有名,就是那暗度陳倉的陳倉,也便是唐時改名的寶雞。
當年他們東嶺十子在東嶺治學,下山之后效仿古人各奔其主,最終有人如趙相這般高官厚祿,也有人如師兄這般碌碌無為,還有人如子叔那般英年早逝。
終究十兄弟還是凋落如斯,如今趙相聽到師兄說還回東嶺,他的心也不免被狠狠揪了一下。
“師兄……此去一別,還可再見?”
“若是有緣,我與你托夢。若是無緣,清明冬至時候,備好酒菜便好。”
一句話說的灑脫,但趙相卻是百感交集,他知道以自己和師兄的年齡來看,此番一別應該便是永別。
“厭哥兒,我有東西交給你。”
師兄顫顫巍巍的從隨身的行李中取出厚厚一摞的摘抄,他將這東西擺在了趙相面前:“我能為你做的事不多了,這便當成是師兄給你留下的臨別贈禮吧。”
趙相取過那一摞摘抄仔細看了起來,上頭的內容讓他豁然瞪大了眼睛。
“師兄……”
“我也不知,只是這二十年來,我將在荊州所見所聞摘錄而下。奇能異士也好、志怪趣聞也罷,如今我便全交于你了。”
這厚厚一摞的手稿,幾乎可以作為一部地理志來看,而最讓趙相在意的卻是里頭那些關于一年四季交替的時間論證,上頭盡是一些看似無趣枯燥的東西,什么日晷偏差幾個角、什么冬日其實是日之近地等等。
但這些東西都是師兄一輩子留下的寶貴財富,趙相能做的就是小心收了起來。
“厭哥兒,荊州可能要亂。”
“嗯?師兄請講。”
“去年叛亂使節,荊州其實也在暗中蠢蠢欲動,只是朝廷太過迅猛又拿下了毗鄰之潭州,所以荊州不光沒動反而協助朝廷,但老夫知其為何如此,如今怕是亂局將至。”
“何以見得?”趙相追問,畢竟這種事即便是師兄也不能輕易相信:“師兄可否細細說來?”
“你且看荊州之地貌,獨一處凸于宋遼之間,但又接連巴蜀有承上啟下之力,之前宋遼對峙時,荊州便已是左右搖擺,而如今宋遼平和,荊州反倒要蠢蠢欲動了。”
“荊州刺史是誰?”
“孫則為。”
“襄陽城……”趙相眉頭緊蹙:“可若是荊州歸遼,對荊州并無好處。”
“可若是西夏呢?”
一副地圖展開在了趙相的腦海里,荊州這個地方竟是與兩國接壤,西夏在趁亂吃下長安洛陽之后也是與宋遼成了掎角之勢。
只是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了宋遼金三國的角力上,卻鮮有人將視野放在西夏的身上。
西夏一直看上去沒什么野心跟大宋也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而如今師兄的一席話讓趙相意識到除了北方的狼之外,西北也是有狼的。
時逢亂世,天下誰人不想來分一杯羹?更何況要說起來,這西北的狼族其實也是久負盛名的驍勇善戰,這些年的懷柔和休養,讓這頭狼已經能夠在遼國的嘴邊搶肉吃了。
趙相一瞬間就感覺到了頭皮發麻,荊州若是亂了……那就真的亂了。
送別遠行的師兄,趙相根本沒空暇去悲傷,他在屋子里踱了半晌,最終他還是沒坐住,連夜便尋了人從酒肆中把趙性給拽了回來。
“西夏?”
趙性醉了,身邊還有趙相那個不爭氣的女婿,他一起被司命司拖了回來,而他已經喝得爛醉如泥。
“西夏算個什么東西。”趙性大著舌頭說:“他們那破地方,給朕朕都不稀罕,哈哈哈哈……”
“官家!”趙相聲音突然變大了起來:“西夏不可不防了,官家!”
“行行行,防防防。朕這就防……”趙性迷迷糊糊的就往旁邊的矮榻上一趟,抱著晏殊的大腿就睡了下去。
而這時,輪到請客的宋北云從外頭也罵罵咧咧的走了進來,他顯然也喝了不少,而趙相看到這三個人,不由得長嘆一聲。
“唉?”小宋走到趙相的書桌前,拿起剛才趙相翻閱的資料掃了幾眼:“哦,西夏啊……西夏這地方好呀,西夏的灘羊棒的很。就是他們不安穩了,這些日子都在撩撥荊州,想拉著荊州跟宋遼分庭抗爭,你說這不是自不量力嘛。”
趙相一聽,眼睛一瞪:“你都知道些什么?”
小宋打了個酒嗝,沖出門外扶著回廊上的柱子哇的一口吐在了院子里,然后就抱著柱子就不省人事了。
這便是大宋的未來?這便是大宋的希望?這便是大宋的前程?
看到三人這副樣子,趙相一口氣沒能上來,腦袋突突的跳著,然后眼前一黑便往地上躺了去,幸好身旁的仆人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趙相。
“來人啊,老爺昏厥過去了!!!”
等到小宋他們從客房中醒來時,他一拍腦袋:“這是什么鬼地方?”
他走出房間卻是見到管家正匆匆前進著,這管家他認識,這不趙相家的老仆么?
“唉?怎么回事?”
“不好了大人,相國大人昨日暈厥過去了……”
小宋揉著臉,也顧不得洗漱:“帶我去瞧瞧。”
那管家也懶得搭理他,甩拖他的手就往前走著,小宋臉皮子厚,他不在意這種無理,跟著他就來到了房間里。
一進去就是一股子藥味,還有許久沒見面的晏大醫官,小宋好奇的走過去,發現趙相躺在床上臉色并不是很好,腦袋上插滿了銀針。
滿臉疑惑的他好奇的問道:“師兄,這是怎么一回事?還有,為何我會在相國府?”
大醫官回頭看了宋北云一眼,嘆了口氣:“你可真好意思問呢。”
宋北云:“???”
“昨日相國本就心思郁結,又見你們三人爛醉如泥,當時便是氣急攻心。若不是身旁有人,今日就要給他打幡兒了。”
小宋撓了撓頭:“我過個生日還能把趙相過中風了???”
大醫官嘆氣,他聽完管家的描述其實大概是清楚的事情的經過了,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么,但趙相突然病倒絕對是被這三人給氣的……
“你先關照一番,我去找些牛黃犀角來。”
小宋想了想:“牛黃、犀角、麝香、珍珠、朱砂、雄黃。安宮牛黃丸啊,我就記得這幾味了……后頭的忘記了。”
大醫官愣了一下,腦子里迅速驗證了一番,然后眉頭一皺:“有這方子你不早說?不過你這方子雖都是通竅祛風的,但性子太猛了,趙相吃不住。我去瞧瞧看看有沒有黃連、黃芩、梔子這些東西來中正平和一番。”
大醫官到底是大醫官,他稍加論證就知道用途了,小宋當時也是無意中看鑒寶欄目才知道這東西的,里頭四五十萬的安宮牛黃丸好夸張……但據說的確是救命神藥。
而碰到中風的情況,他也沒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只能坐在那用銀針給趙相耳朵處放點血。
“高血壓就不要喝酒了嘛。”小宋嘆氣道:“都五六十歲的人了,也不知道好好照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