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顛顛簸簸的往前跑著,兩個時辰便來到了小蓮莊,也就是宋北云住的地方。
這里距南京城不算遠也不算近,這里住得大多是一些莊戶人家,莊子上最有錢的地主就是阿俏的主家,足足有八間大瓦房。阿俏的父親就在這里做工,是個木匠。
主家的人還不錯,宋北云這些年沒少受他家接濟,這主家有個兒子已經二十多了,尚未婚配,大家背后都說他讀書讀傻了,二十多還是個童生,秀才都考不上一個。
不過宋北云跟他的關系挺好的,平時主家要是有肉吃,他都會招呼宋北云一塊去吃上一些,逢年過年也都任由這個沒爹沒娘的小伙子來家里蹭上些飯食。
主家的老爺幾年前過了,現在是主母當家,雖說在這鄉下也算是個有錢人家,但到底是孤兒寡母,免不得遭親戚欺凌,每每有人上門索要東西,大多都是宋北云去應付,他這潑皮無賴的本事是真的天下無雙,等閑人是拿他沒轍,有錢有勢的也不至于來欺凌這孤兒寡母。
“小公爺,我先帶你去取了吃食。”
宋北云讓阿悄帶著孩子在主家門口下車,然后笑盈盈的對小公爺說道。
而正在假寐的小公爺微微抬起頭來:“就是這戶人家嗎?”
“不不不,草民可沒如此家產,這是莊子上的主家。”
“還是有些寒酸,也不知道燕王殿下能不能舒坦。”
這一句話就讓宋北云頭皮緊了起來,他急忙抬起頭看著面前這個完全就是紈绔打扮的小公爺。
“看我作甚?”
宋北云搖搖頭,但是沒接話。
“是不是被嚇著了?莫怕。”小公爺皺著眉頭說道:“想我景云叔為人憨厚,未曾想最后落到那般境地。”
“小公爺……您這話,草民不明白。”
小公爺搖搖頭,揮揮手:“全叔,你跟著進去,打點一下,莫讓燕王殿下受了委屈,留下些錢。若是殿下能在尋常百姓之家安然長大,未嘗不是件好事。”
“是,少爺。”
外頭的護衛應了一聲,下車跟著阿俏一起走進了主家,而在馬車上,氣氛陡然尷尬了起來,宋北云大概知道這個騷包少爺知道了,而騷包少爺也知道宋北云知道自己知道了,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相顧無言。
“那個……小公爺,今年幾歲啊?”
“十六。”小公爺懶洋洋的說道:“莫問、莫知、莫想,保你身家無憂。”
“謝小公爺提點。”
“提點什么啊,我只不過是個留戀秦淮風月的紈绔子弟,人人都說我左芳會敗光國公的榮光,這種人怎可提點他人?”
不簡單啊,這個小老弟不簡單啊,宋北云認為自己在他這個年紀可是沒有這種城府,他的穿著打扮和說話時的那種沉穩,真正的是成長在王公貴族家、受過良好教育的世家子弟應該有的氣度,而不是那些因為隨新皇發家的新貴族,那些貴族之前宋北云也多少看過一些,感覺就跟暴發戶一樣,仗勢欺人者有、作威作福者有。
而回想這個小公爺,從第一次見面他說一句“無礙”時,宋北云突然就明白了世家子和暴發戶的根本區別了。
真的是眼界、心胸、氣度等等全面碾壓的。
“多謝小公爺。”
“謝我?”小公爺側過頭:“那老太監沒跟你說什么吧?”
“啊?什么老太監?”宋北云順口就問了起來:“草民不認識什么老太監。”
“很好。”小公爺點點頭:“是個知事的人,你叫什么?”
“宋北云,無字無號,就是宋北云。”
這時護衛全叔也從里頭走了出來,撩開簾子對小公爺說道:“少爺,事辦妥了,我還說了讓她們不可對人言,否則會有殺身之禍。”
宋北云眉頭慢慢皺了起來,他現在其實也是后怕的,畢竟這件事牽連進去那就是沒有干凈的了,要換成他是當朝皇帝,絕對不可能放過任何一個跟這孩童有關的人,同理……
“行了,你速速回家去,過你的日子,這些事用不著你費心。”小公爺微微抬起眼皮:“周圍會有我爹的密探在打點一切。”
宋北云腦子嗡了一聲,他深深看了一眼對面的小公爺,著實心驚膽顫。這對父子啊……用比較新潮的話來說,那就是潛在造反勢力。
“怕我殺你們滅口?”小公爺哈哈一笑:“沒必要,怎么都輪不到你這泥腿子,從我將你帶出金陵城時,這便是我家的事了。”
坐實了,這家伙一家子就是造反派!果然這些幫人的暗斗還是在繼續著,難怪新皇心急火燎的要忙著抄家滅門,估計廟堂之上的那個人也是心急如焚吧。
“去,給我把糖拿來。”小公爺表情一轉:“你昨日那個糖,的確是美味。”
取了些糖,用油紙細細的包著遞給小公爺之后,馬車就咕嚕嚕的走了,而看著他們走遠,宋北云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不過他沒著急回家,而是直接走進了主家,因為他不太信任那個傻大個,所以安撫主家的工作就落在他的身上了。
可當他剛走進去的時候,就看到主家太太和阿悄忙前忙后的,又是換尿布又是燒熱水又是喂奶,明明只有兩個人卻生生折騰出了人聲鼎沸。
“紅姨……你們這?”
宋北云的話讓主家太太抬起頭,她笑盈盈的說:“這孩子太親人了,笑得咯咯響,將來定是個干大事的。”
“剛才……”
“嗨,有些事不是咱莊戶人家該打聽的,那憨大個說若是我們不管,這孩子怕是有性命之虞。我這當娘的人,哪忍看到這個,收下便收下吧,就當是養了個孫子。你看看這孩子,肉嘟嘟白生生,惹人喜愛的緊。”
這種淳樸讓宋北云心里充滿了愧疚,她和阿俏也許真的不知道這個孩子意味著什么吧,但事情已經發展到這一步了,他還能說些什么呢?這小兔崽子就是個燙手的山芋,就祈禱老天爺開個眼吧,放過這么一票吃瓜群眾。
算了,就當自己行善積德吧。
“那紅姨,我就先回去了。”
“別忙,今日上午外頭來了幾個賣鴨子的,我買了幾只鴨子,讓阿悄殺了晚上吃鴨,你便留下吧。”
“不用了,紅姨。我這頭還有些事。”
“你有甚事,讓你留下便留下,這長大了還客氣起來了,你小時候可沒少在紅姨家吃吃喝喝。”
長輩么……其實都是這樣的,在他們眼里平均年齡是要減少一半的,就像她那二十多的兒子,在她看來大概也就是十歲左右,而宋北云更小一些,也就七八歲了,就自然認為孩子的們的事都不是事了,而這種方式雖然會讓人平添些困擾,但總歸是一片好意,不好執拗的。
坐在院子里逗逗大黃,用豆粕喂喂雞,這天色也就暗了下來,玉生這時也從私塾中回來了。
“玉生哥,放課了?”
“嗯。”
玉生就是紅姨的獨生子,在人家眼里就是個老實巴交還沒什么天賦的讀書人,平日里會教莊里的孩子們讀書認字,他總是說不論如何都得識字,不然長大之后容易被欺負。
為了這事,宋北云還專門給他弄了塊黑板,還教會了他用石灰弄出了粉筆,現在他看書看膩了,就會去莊子的祠堂上給那幫皮猴上上課,倒也算是盡了一份力。
“等等!”
在擦身而過時,宋北云借著微弱的光看到玉生的臉上多出了一塊淤青,身上的衣裳也破了一塊,屁股后頭還都是泥。
“玉生哥,誰干的!?”
這玉生聽聞,立刻側過臉,連連擺手:“沒事沒事,自己撞的。”
“行了,我從小就跟人打架,這撞的和打的我還分不清?”宋北云皺著眉頭圍著玉生轉了幾圈:“下手夠重的啊,說吧,是誰!”
玉生連連擺手:“沒事,真沒事。”
“你要不說,我可就告紅姨去了。”
“別別別……別告訴娘。”
“那你告訴我是誰干的。”
玉生無奈,加上他性子又軟擰不過宋北云的潑皮性子,所以坐在院子中說起了下午的事。原來今日他早早的下了學,獨自去往縣城里打算去拜訪幾個同窗,看看夫子們最近有什么新的批注。
在縣城時與縣令的公子發生了口角,那家伙叫了些人把玉生給打了一頓,雖然傷的不重,但這口氣實在是讓人難以咽下。
“不怪別人不怪別人……”玉生擺手道:“這就是我身無功名,若是有功名在身,他們也不敢……”
說完,他便嗚嗚的哭了起來,也不知是恨自己苦讀無門還是受了委屈無處發泄。
“行了,玉生哥。”宋北云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娘的,明天我就是會會他。”
“可不行……”玉生拉住了宋北云:“那可是縣令之子。”
“縣令?”宋北云冷笑一聲:“縣令就能隨便打人?玉生哥,你別著急,這事包在我身上。”
這時,屋里傳來阿俏招呼吃飯的聲音,宋北云看了玉生一眼,然后回道:“玉生哥說讓我幫著送去房里,他今天想了個破題之法,要驗證一番。”
玉生感激的看了看宋北云,然后便起身回去了自己房間,而宋北云看著他蕭索的背影揉了揉鼻子:“真的是人善被人欺,破爛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