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孝自然不是真心實意的想要與雙諧“互相幫助”。
無論他的話說得再怎么漂亮、態度再怎么誠懇，他也只是把別人當作可以利用的棋子而已。
這種秉性或者說認知，是他過去的人生經歷所造就的，已然不可改變。
在阿孝的記憶中，從他記事時算起，真正肯無條件對他付出的人，他只見過兩個……就是他的爹娘。
他若沒那么聰明和敏感，看不出旁人那友善和關切的表情下偶爾不經意露出的鄙夷和厭煩，那或許他反倒會更加容易相信別人，就像……我們大多數人一樣。
一個普通人，通常都是在從小到大的成長過程中、在不斷變遷的人際關系里，才逐漸意識到自己身邊超過一半的關系其實就是“虛情假意和利益交換”；甚至很多時候那“利益”不過就是一些敷衍的附和、認同，繼而伴生出的廉價的情緒價值。
但這些，也都是有意義的。
人與人之間，除了來自至親的關愛、和孩提時代最純真的交往，后來的許多真情，不也是從最初的客套和虛偽開始的嗎？
人們把內心最陰暗最自私的部分藏起來，藏上一輩子，不就是為了當個“好人”嗎？
可惜，慕容孝那過人的頭腦和特殊的成長經歷，讓他從一開始就無法去體驗正常人際關系的發展過程，他對“人性”的認知也產生了很大偏差，這就導致他成年后根本無法與他人建立真正的友誼和信賴關系；而在他獲得了足夠的武力、或者說足夠掌控別人生死的能力后，一旦在跟人打交道時出現他不可控的負面反饋，他就會不受控制的走向極端。
這就是為什么，當他看到父親的臉上也露出了那種“讓他不適的神情”時，反應會那么劇烈。
說明白了這些再回頭看：方才慕容孝面對孫黃二人……這一念殺之，一念合之的行為，也很好理解了。
當一個人把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視為“人機”一樣的存在，然后通過分析對方的行為模式、反饋機制、利用價值等等來計算怎么對待對方時，他說話做事就會是這樣的。
用一個形象的例子來說，阿孝現在面對他媽以外的任何人，就跟咱們在玩開放世界RPG時面對一個任務NPC的感覺差不多——他就是看到對面彈出一個對話框，框里有五六個選項，然后根據自己的需求和利益選一個他覺得最好的；而如果他覺得所有選項都不好，他可能就會隨便選一個然后立刻砍死對方。
眼下，阿孝認為雙諧的反應回到了自己的算計和接受范圍內，便選擇了繼續談“結盟”的事。
當然了，“結盟”也就是個好聽點的說法，實際就是互相利用，或者說至少讓對方覺得是互相利用，而本質上只是他利用對方。
“嘖……那我又不懂了……”桌邊，黃東來又喝了一口酒，隨即又給出了一個阿孝意料中的反應，“庶爺倒了，對我們來說固然是好事，但對二公子你，又有什么好處呢？”他頓了頓，“難道……你跟庶爺有仇？”
孫亦諧這時也是目光灼灼地看向慕容孝，似是在用眼神給黃東來捧哏。
“嗯……”慕容孝沉吟了一聲，再回道：“這事兒里頭……你要說私仇，也是有的，但并不是全部。”
阿孝這話，就是說一半留一半，一副巴不得對方追問的樣子。
“哦？”黃東來能品不出對方的意圖嗎，他也是繼續陪著阿孝演，“這話我就有點兒聽不懂了……不僅僅是‘私仇’，那還能有啥啊？總不見得……是國仇家恨？”
“正是。”慕容孝等的就是這個問題，只有對方接了這茬兒，他才好通過“上價值”這一步來切入更加深入的話題。
“這又從何談起啊？”黃東來自也是接著給對面遞話。
“這……”慕容孝擺出一臉為難的表情，“這事兒要告訴二位也可以……”他又朝左右看了看兩人，“但有句話我可得說在前頭，我接下來要說的事兒，一旦入了二位的耳，你們可就‘再難回頭’了。”
他這句呢，其實是廢話，因為孫黃心里都明白，不久前當阿孝講出“要推翻庶爺這座大山”這幾個字時，他倆就已經沒退路了，后邊兒哪怕他啥都不說，僅是這個信息，也足夠構成滅口的動機。
“二公子這就有點兒小瞧我們兄弟了吧。”于是，本就知道沒退路的孫亦諧，這時干脆開始起高調，把話又說得更大了一些，“我倆好歹也是圣上親封的‘護國有功’之臣，若庶爺真在搞什么動搖我大朙江山的陰謀，哪怕我們跟他沒過節，也不會袖手旁觀啊。”
此處孫哥也是跟對方打了個信息差，因為慕容孝并不知道他倆已經從風滿樓那里更新了一部分庶爺的情報，所以他見孫哥這態度，還真有點相信雙諧是“覺悟高”了。
但實際上，孫黃在已經知道“庶爺的最終目的是篡位”這個基礎上，結合庶爺不久前還想動風滿樓的事，大體已經猜到慕容孝接下來要講什么了，即“庶爺很可能已經越過了一條底線，準備聯合外族的力量來成事”。
“好！就沖這話，我也要再敬二位一碗！”慕容孝也是做戲做全套，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他也沒著急，仍在那兒裝出一副忠肝義膽、豪氣干云的樣子，給這倆比他還狗的人打雞血。
三人又干了一碗后，阿孝終于才開始“爆料”。
而他這些“料”最前面的部分，雙諧在入關前其實就已經知曉了，比如庶爺的真名叫朱錦，雖然年齡相仿，但輩分比當今皇上還要高一輩，嚴格來說朱杝得叫他一聲“八叔”。
至于這朱錦是怎么流落民間，化身為“庶爺”的，其實也沒啥好多說的，無非是后宮權斗那點事兒唄，而且那都是庶爺的上一代的事情了，那時候庶爺自己都還是小孩子呢，就算你去問他本人，他也只能說出一些自己從小被長輩洗腦時獲取的信息，根本沒啥參考價值。
再者，當時來看，朱錦這一脈流落民間淪為庶人的事，也不是什么大事……跟于漸離曾掀起過的宮廷八卦風暴相比，這就是風暴中的一個屁啊。
只是誰也沒想到，經過兩代人不懈的努力經營，以及“他才應該是正牌皇帝”這么一個故事，如今的庶爺竟成了連慕容孝都不得不承認的——一座難以撼動的“大山”。
撇開那些受到要挾的、以及為了謀反成功后難以估算的巨大回報而投靠他的人，要說庶爺這一脈崛起的真正原因，其實還是因為他身邊聚集了一群發自內心相信他是“真龍天子”的死士。
您還別覺得這種人奇葩，其實他們的存在是非常正常的；即便這永泰年間算是個太平年景，但這世上什么時候都不會缺那“不公之事”的，因“世道”而遭遇不幸、失去一切之人，肯定還是有。
而這些人，有時就算手刃了仇人，也一樣無法消除自己內心的空虛和仇恨，一樣活在痛苦之中。
這時候，他們需要的就是信仰。
這個信仰，可以是“仙佛耶穌”、可以是“替天行道”，自也可以是“真龍天子”……
只要他們愿意相信，這世上的所有不公、他們遭遇的所有不幸……都是由于朱杝這個“假天子”鳩占鵲巢導致的，一旦朱錦這真龍歸位，所有錯誤便皆可撥亂反正，那他們自然會心甘情愿的為這番崇高的事業奉獻一切。
這也是庶爺的這股勢力……和悟劍山莊、毓秀山莊等武林勢力最大的區別，前者的核心成員、還有戰略格局，都不是后者可以比的。
那么說完了這些，阿孝接下來要說的，就是現階段雙諧也不知道的了……
“‘萬源宗’這個名字，不知二位聽過沒有？”阿孝問道。
“喔尻”黃東來也不必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他的這個反應，加上后半句話就是答案了，“意思里庶爺這個逼為了謀反，已經不惜當漢奸了是吧？”
“是啊……”阿孝道，“我得知的時候也很驚訝，沒想到他連這種事都做得出來。”他說到這兒，裝模作樣嘆了口氣，“唉……他這樣做，就算最后真的取代了皇帝，也是得位不正啊……更何況，當他決定借助外族的力量來行謀反之事時，這事情就不再完全由他掌控了，到時候人家趁虛而入，把他也給廢了，那我大朙江山，豈不等于被他拱手送人？”
“誒？等等……”這時，孫亦諧又仿佛是剛想起什么似的，“按你說他搞陰謀都那么多年了，那為什么過去幾十年里他都沒想到用這招，偏選在了現在呢？”
其實站在孫哥的角度，這個問題的答案他是知道的——因為有風哥壓著，庶爺不敢嘛。
孫哥之所以在此“明知故問”，是想要借這個問題來試探一下慕容孝對風滿樓和庶爺的關系是否知情。
卻不料，他這么一問，竟有意外收獲。
“看來你們也不知道啊……”慕容孝這時便從另一個角度，說出了庶爺選這個時機的其他因素，“其實在五十年前，萬源宗第一次入侵中原失敗后，隔了十幾年，他們的下一任宗主便又有了染指中原的野心，而這一次，是‘真俠堂’把他們擋在了外面，提前扼殺了他們的陰謀。
“又過十余年，遼東出了個宋武滌，此后他的神刀山莊便一直虎踞一方，成了一道橫在中原與朝鮮武林之間屏障，這才讓對方不敢妄動。
“當然了，這些事，真俠堂和宋莊主從未到處宣揚過，故而在大多數武林人士眼里，萬源宗就是被當年的武當給打怕了，從此再也不敢來犯……”
聽到這里，孫黃立刻就懂了，因為那宋武滌金盆洗手的消息，他們在來的路上剛好“隨機刷到過”。
“媽個雞的……也就是說宋莊主一退下來，這萬源宗便覺得有機會了，然后便和庶爺勾搭上了是嗎？”孫亦諧接道。
“呵……”慕容孝冷笑一聲，“恐怕……雙方的接觸要遠在這之前，甚至我可以說，萬源宗嘗試去勾結過的中原勢力，絕不限于庶爺這一支。”他搖了搖頭，“畢竟對方只是不敢大舉進犯，但時不時派幾個人溜過來，做些暗中聯絡之事，還是不難的。”
“誒，也不對啊。”黃東來這時又道，“萬源宗再怎么厲害，也不過是武林門派，庶爺借助他們的力量……夠嗎？”
“二位有所不知啊……”慕容孝接道，“這萬源宗早在五十年前便已經一統了朝鮮武林，當年他們打中原的主意，就是因為在自己地盤上已經無可擴張，好在他們的計劃最終沒有成功……”他頓了一下，“但……屢次進犯受挫的他們，自也不會無所事事對吧？那你們猜……他們下一步會干嘛？”
“你是說……他們那邊的武林和朝廷，如今也是穿一條褲子的？”黃東來接道，“或者說，萬源宗的行動實際上就是在給他們的朝廷打前哨戰了？”
“哼……”阿孝冷哼道，“蕞爾小邦，地稀民寡，如此演變，也是必然……
“以史為鑒，這些蠻夷在一時的強盛后，往往就會變得妄自尊大，然后就是短暫團結起來，開始打咱們中原這大好河山的主意……
“這種時候，通常只要打他們一巴掌，把他們打疼了、重新跪下，他們就會乖乖回去，再度開始內斗，這樣咱們就能再安生一些年。
“然而，現在偏偏是在這對方最強的時候，庶爺卻為了自己的野心，要來一手引狼入室，這我豈能容他？”
他這么一說，孫黃還真是找不出什么破綻來。
因為慕容孝這話里確有九成是真——往小了說，他們慕容家跟萬源宗的確有私仇，往大了說，庶爺造反，阿孝可以不管，但庶爺借萬源宗的力量、或者說試圖把外族的兵力放進來協助其造反……這在阿孝看來是非常愚蠢且令他反感的。
或許如今的慕容孝已經有“成魔”的苗頭，但雙諧還不知道他過去具體都干了什么，或者說他干的“坑爹事”還沒有對武林和百姓構成什么危害，所以站在“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角度，雙諧即便不信任阿孝，此刻一筆賬算下來，也是先跟他結盟搞定了庶爺要緊。
于是這夜，雙方便連夜定下了一套長遠的計策，慕容孝也從雙諧那里得到了一個自己在后來的“六大派圍攻瓦屋山”事件中的秘密代號——峨眉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