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隊伍集體后轉。
原本處在最后的輜重部隊變成了最前面的頭陣。
汪蒙回城之令下得非常急迫,除了部分隨軍重器不能丟棄必須攜行之外,其余糧炊具一律丟入山澗,輕裝簡行。
柏靈在重返隊伍的薛家兄弟身上聞到了一股混雜了血腥與灼燒后的焦氣,更聽見身后已經被俘虜的金人一連串的叫罵。盡管聽不懂那金人是在罵什么,但從他氣急敗壞的口吻中,柏靈知道那多半很難聽。
果然,薛子安才聽了一會兒就策馬回頭,在風雪中一刀斬斷了那人的小腿。
黑暗中,噴薄的血流閃過一道暗影。一陣慘叫過后,薛子安冷漠地收了刀,并平靜地以金語說了一小段話。
俘虜偃旗息鼓。
正當柏靈暗暗驚奇的時候,一個熟悉的人影騎馬停在了她的身邊。
“哈。”那人灰白色的斗篷在夜風中展開,然而頭上的兜冒蓋住了大半張臉,五官的輪廓掩蓋在陰影里,“這下你去不了鄢州了。”
柏靈側目,見獵鹿人不知何時竟追了上來。
“是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想知道,去問汪蒙。”獵鹿人聲音清冽,“那個少年讓我帶話給你。”
“……一如么?”
獵鹿人望著前方,“他要我你,他逃出來了,讓你在鄢州不要著急,要是沒有碰面就多等幾日,他很快會追來……不過現在看來,你們應該是要在兩頭望匯合了。”
“他現在在兩頭望?”柏靈顰眉,“那牧成呢?”
獵鹿人沒有回答,只是調轉馬頭,伸手在半空中揮了揮,而后穿過俘虜了眾多金人的馬隊,獨自逆行著消失在夜色中。
對于獵鹿人的出走,一旁的兩位守備也好,薛家的兩個兄弟也好,誰也沒有表示驚奇。
“你等等——”
柏靈正要追上前,在隊尾殿后的薛子平連忙伸手阻擋,“小先生要去哪兒?”
“我有話要問他。”
“不管有什么事,都等回城以后再說吧!”風雪中,薛子平即便提高了音量,聲音也一樣顯得單薄,“現下不要掉隊!”
柏靈嘴角微沉,到底聽從了薛子平的建議。
從兩頭望往鄢州的路大都是上坡,走起來相對吃力,不過返程的路就快多了,只用了來時不到一半的時間。
還未見兩頭望的城門,巨大的炮火聲便震得所有人耳膜發緊。
大地隨著炮聲而震動,山體一側不斷有細小的石頭和土塊撲簌滾落。
臨近縣城時,汪蒙帶人先上了山崗高地,在夜色中俯瞰兩頭望北城門的一大片空地。
昨日白天還寂靜無人的荒野,今日已經幡旗招展,遠處敵方營火如同地面數不清的星河,一直蔓延到天邊。
遠處,立在金人隊列前的大旗正在風中翻滾,柏靈瞇起眼睛望了一會兒,那旗幟上繡著的字有橫有豎,有撇有捺,卻并不是任何一個大周的文字。
而另一側,兩頭望城頭的將士也正嚴陣以待。
看起來,金人還未真正發起第一道攻城,只是大張旗鼓地將自己的陣營依次擺開。
“難怪將軍要急召我們回來支援……”汪蒙喃喃道,“已經開始了。”
柏靈就俯身趴在汪蒙的旁邊,聽見這一聲“開始了”,也不免稍稍握緊了衣襟。
“當務之急是和城中取得聯系。”年長一些的守備在汪蒙身邊說道,“好放我們進城。”
“兩頭望目前的守軍有多少?”薛子平忽然問道。
“常駐的守軍不到一萬。”汪蒙輕聲道,“再加上今日新進城的幾支隊伍,應該有一萬兩千到一萬五千左右。”
“那應當還好。”薛子平看向汪蒙,“這邊城防牢固,地勢險峻,北城外的兩邊又都是密林,有五千人駐守便可輕松應敵了……為什么常將軍要我們回來?怎么看也應該是加緊向鄢州進發啊。”
汪蒙沒有回答。
他望著遠處的金兵,隱隱覺得這一次對陣似乎又與往年不同。
至于是那里不同,他也一時說不上來。
正此時,有傳令兵小跑而來,言及兩頭望的所有城門幾乎都已經封死了,且夜間昏暗,他們不辨敵友,但凡看見有接近的兵丁便是一頓槍火伺候,根本無法接近。
當下已經把所有從兩頭望里帶出來的信鴿都放飛了,希望明日他們能主動給出些消息。
“原該如此。”汪蒙顰眉,又看向薛子平,“方才在冰道埋伏的那些金賊,我們抓得全么?”
“應該是全的。”薛子平道,“在大人您帶兵沖殺之前我和子安已經把兩頭的路都堵住了,我們沒有放掉一個。如果您確信留在那里的尸體全都死透了,那應該就沒有漏網之魚。”
“那便好。”汪蒙低聲道,“金兵能提前在冰道設伏,可見早就知道我們要經過那里了,只是他們未必能料定我們會回頭……誒,韋松青呢?”
汪蒙左右看了看,他原想問問柏靈對當下情形的意見——可明明方才還看到那青年趴在自己的身側,這會兒他人卻不見了。
“我剛看他一個人往北邊走了,”薛子安答道,“可能去方便了吧。”
“喊他回來。”汪蒙顰眉道,“我們要再往南邊撤一段了。”
山崗北側,柏靈手腳并用攀上一塊巨巖。
凜凜寒風中,她的兩只手一直撐在石面上保持平衡。
蹲在這塊巨巖上,視野之中已經看不見兩頭望的北城門,但更北端的地勢卻一覽無余。
后半夜,狂風大作,但雪卻短暫地停了一會兒,呼嘯的北風時不時地吹開一片云翳,天地忽明忽暗。
在她的腳下有一整片的密林,林邊有一處長堤。初雪以后,這里陸面上的河面不是結冰,便是干涸了,看起來這邊的長堤是后一種。
“喂!”柏靈聽見身后傳來薛子安的聲音,“副將大人喊你回去呢,我們要繼續往南去了。”
“嗯。就來。”
月光下,柏靈最后望了一眼遠處金人的旗幟,而后小心地摸著巨石上的巖褶緩慢回到山路上。
她原是看清山下的地勢而攀上這里,卻不想在這兒望見了更有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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