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一聲怒喝,再次高舉了竹鞭,一綹灰白的發從他額角垂落。
漲紅的兩頰,暴起的青筋,充血的雙眼,帶著狂怒的喘息。
這樣一個失態的父親,忽然讓世子感到有些陌生。
過去他挨打受訓的時候永遠都低著頭,從來不敢去看父親的眼睛——因為那雙眼睛在發怒的時候永遠帶著令人戰栗的威嚴,然而今天,他卻在父親的眼里看到了某種他很熟悉的恐懼。
這種陌生讓世子有一瞬間的懷疑,他分明感覺心底的某一塊地方發出了崩裂的聲音。
世子的目光讓恭王在一瞬間有幾分無由來慌亂,然而在短暫的四目相對之后,世子那毫不悔改、甚至帶著幾分驚異的眼神,徹底地激怒了他。
“不要這樣看著我!”
恭王的竹鞭直接沖著世子的臉落了下去,世子始料未及,一聲響亮的抽打聲后,他的臉頰上很快留下一道清晰可見的鞭痕。
幾乎就在下手的瞬間,恭王便后悔了。
世子有些不可置信地碰了碰自己的左頰,鮮明的刺痛正從這里傳來。
恭王的手僵在那里,竹鞭也隨之跌落,在地上彈起兩下,終是落在了腳邊。
“王爺!宮里來旨意了!”書房外忽然傳來一聲報訊,“人已經從南門進來了,正往會客廳去呢。”
“……知道了。”
恭王趁機向門走了幾步,避開了世子的目光,面色凝重地問道,“是宮里哪位公公來了?”
“是丘公公!”門外的聲音很快答道。
恭王幾乎愣在了那里,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問了一句,“……是誰?”
門外的人又高喊了一聲,“是丘實丘公公!他說是專程為世子爺來的呢!”
是丘實……
竟然是丘實,不是袁振?
未等恭王反應過來,世子已經自己從地上站起了身,他什么也不說地轉過身,一個人往外走。
“開門。”世子對守在大門兩側的仆從低聲命令道。
兩個仆從不敢動手,站在那里把腰躬得更低了,世子咬緊牙推開了他們,自己上前拔下了院門上的木栓,拉開門,就看見站在院門外的母親。
王妃看著世子臉上的傷痕,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沒事的,母妃。”世子略側過臉,看向站在外頭的下人,“丘公公在哪兒,帶路。”
王府前院的會客廳,丘實在那兒等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外頭傳來腳步聲。
世子和恭王兩人前后腳趕了來,只是父子倆哪個看起來都有點兒不對勁,像是被拉去野地里跑了十圈八圈似的——世子一直低著頭,恭王鬢角都汗濕了。
等人走近了,丘實嚇得跳了起來,“世子爺這臉、這臉是……?”
恭王不自覺地扭了扭肩膀,這一路上他都在想該怎么把世子臉上的這道痕給掩過去,幾次想上前把世子喊住,讓他先回房去,但一想起世子最后的那個眼神,他又實在開不了這個口。
“今早在園子里練箭的時候被弦崩著了,”世子別過臉,讓受傷的一側避開丘實的視線,“公公不用擔心,這種小傷每個月都要添幾次,習慣了。”
“哎呦我的老天爺呀……”丘實心疼地走過去瞧了瞧,搖頭道,“這要是主子爺看見了,得多心疼啊。”
“丘公公就不用和父皇說這件事了。”恭王在一旁有些心虛,“免得父皇掛念。”
丘實連連搖頭,“奴婢可不敢瞞,萬一過兩天皇上忽地高興,喊世子爺進宮,一見不就知道了嗎?還是盡快傳太醫來看看,千萬別在臉上留了疤才好啊。”
“不必搞得那么興師動眾吧……”恭王皺起眉,“丘公公今日來,是父皇有什么旨意要帶給世子嗎?”
丘實一怔,連忙拍了一下腦門,“是了,王爺,世子爺,還是先說正經事……有上諭。”
恭王與世子皆在丘實面前俯身而跪。
丘實肅容開口,先是幾句對世子的噓寒問暖,而后便是對他仁心仁德的贊揚。除了要拿蛟龍皮為世子做護甲之外,建熙帝還額外賜了一張宮里新制的角弓,關切之意可見一斑。
恭王在下面聽得五味雜陳——建熙帝竟然自始至終沒有要追究蛟龍枉死的意思,哪怕一星半點的怪罪都沒有。
顯然他又一次猜錯了建熙帝的意思。
世子那一頭已經磕頭謝恩。
丘實上前,從懷中取出一塊寸許長的平安符,將它放在世子的懷里,“皇上這幾天從仙靈苑的張神仙那里求了一道符,世子戴在身上,可以保平安。”
“謝皇爺爺記掛。”世子躬身謝恩,直接將這個系著紅繩的平安符掛在了脖子上。
宣完旨,丘實便迅速俯身,將王爺從地上扶起,自己站在一旁,背也比先前彎得更低了些。
恭王起身親自送他出王府,一路上問了許多建熙帝近來的衣食起居,丘實一一回答了,臨行前連聲贊頌恭王一片淳淳孝心,也難怪能養出世子這樣仁厚的孩子。
恭王只覺得這贊揚聽得刺耳,但仍是平靜地笑了笑。
送丘實走后,他臉上笑意立時褪了,轉身快步回府,身邊仆從快速跟隨。
“世子呢?”恭王問道。
“應該是去王妃那兒了。”仆從輕聲答道。
恭王腳步慢了下來,神情變得有些微妙,他喉嚨微動,極輕地嘆了一口氣,“也罷,讓他母親哄哄就是了。你現在派人去傳張師傅來府上,就說是……”恭王想了想,“就說是關于世子的課業,本王有些地方要問問他。”
“好叻!”
養心殿里,建熙帝已經用過了早膳,正獨坐軟塌,捧著一冊奏疏細讀。
那奏折極長,建熙帝只將將讀了大約三分之一的內容,但奏折的另一端已經垂落在地上。
他又翻了幾頁折頁,將奏折丟在桌上,看向黃崇德,“韓沖的這份名單上有多少人。”
“一共一百四十一個。”黃崇德輕聲答道。
建熙帝的手覆在奏折的長頁上,輕聲道,“一百多個人,每個人都涉的罪名都列得這么詳細,他倒是肯下功夫。”
“哦,這還不是全部。”黃崇德在一旁補充道。
“還有什么?”
黃崇德從轉身,走向一旁的矮桌,從上面取出一本比建熙帝手中更大一些的折子。
“他還遞上來了另一份大約九百人左右的名單,都是和胡一書案有牽涉的人員,”黃崇德緩緩地回答,“奴婢今早粗略翻了翻,也和這一本一樣,列了所有人的名字、官職、涉事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