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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我有一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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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靈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撐了個懶腰,起身走到高塔的邊沿處。

  從玄穹塔往下俯瞰,是一覽無遺的皇宮全景。

  在月色的清輝下,所有的宮殿都亮著燈,像極了古人對天上宮闕的幻想。

  “在我這次進宮之前,有一次柏奕帶我去朝天街后面的一處開闊地上找人。”柏靈忽然說道,“那片地方有很多流浪人,大部分是女人和孩子,十四知道嗎?”

  “嗯。”

  “我來京城四年多……快五年了吧?”柏靈嘆了一聲,“但這還是第一次知道世上有吃絕戶這件事情。”

  韋十四放下了酒碗,看向柏靈,“你以前沒有看見過嗎?”

  “也許也有發生過吧。”柏靈輕聲道,“只是我沒有關心。”

  韋十四淡淡笑了。

  柏靈言語中偶爾會透露她那個年紀完全不該有的克制和坦誠,這大概也是四年來兩人能夠融洽相處的根本原因。

  韋十四略略垂眸,沒有說話。

  柏靈轉回過身,又道,“其實如果真想徹底了解某處環境里行事的基本邏輯,最高效的方法永遠是直接參與到那個環境當中去。靠讀話本,永遠都體會不真切的。”

  韋十四低頭喝酒,又問道,“那么你要去嗎?”

  “不,我還是先讀話本吧。”柏靈搖頭道,“讓我去面對那么多人,我心里還是害怕的。”

  “怕什么?”

  “怕人群。”

  “人群有什么可怕?”

  柏靈笑了出來,她望著韋十四,反問道,“韋大人啊,人群不可怕嗎?”

  韋十四的手輕輕劃過腰間的刀與劍,“不可怕。”

  柏靈看向韋十四的目光帶起幾分笑意。“好吧,十四的情況自然是要另當別論的。”

  她的視線漸漸落下,望向十四煮酒的小火爐。

  火光映著她的眸子,柏靈又喃喃著道,“但我還是怕的。人群聚集的時候,作惡沒有底線。”

  這話很輕,但還是讓韋十四端著酒碗的手停了下來,“是想起了從前青陽的事情嗎?”

  柏靈搖頭,“不止是青陽。”

  韋十四在心中嘆了一聲,他并不擅長安慰人,但想了許久,還是說道,“但愿這樣的事,今后不會再有了。”

  柏靈沒有接話,空氣中只剩下火焰舔舐木柴的畢剝聲。

  “我有一個朋友。”柏靈忽然說道,“她和我差不多大……嗯,不是,她比我還要大幾歲。”

  “嗯。”韋十四兩手抱懷,認真地看著柏靈。

  “她自小跟著她小姨住在一起,她的小姨是學堂的教書先生,把她照顧得很好。”柏靈說道,“等到她十三歲的時候,父母經商歸來,賺得盆滿缽滿,把她接回了身邊。”

  “嗯。”韋十四再次應聲。

  柏靈心里忽然有幾分感激,韋十四的寡言少語在這時候顯得難能可貴——他不會問女子為什么能成為學堂的教書先生,也不評價這父母士農工商怎么就選了最末流得行當。

  他只是聽。

  柏靈幾步走回了韋十四的身旁,重新坐了下來。

  “她學業很優秀,但很靦腆,有一年學年結束的時候,她被選為生員代表,要在全校八百多人的面前發表致辭。

  “那個時候她其實已經搬回家和父母住了,但她還是只能去和小姨商量,她每天放學之后會去小姨那里待一段時間,寫稿、改稿、對稿朗誦、脫稿演講……總之準備了將近一個月吧,準備得很充分。

  “但沒想到,在致辭的當天,還是發生了意外。”

  柏靈望著火焰,兩手環抱著膝蓋,忽然停下了敘述,仿佛陷入了對遙遠過去的回憶。

  “忘詞了嗎。”韋十四問道。

  柏靈搖頭,“那一天的典禮被打斷了,一群人從外面沖了進來,每一個都身材高大壯實,穿著那種醫院特有的白大褂,當著所有人的面,把我……那個朋友的小姨,抓走了。”

  柏靈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忍。

  “為什么要抓她?”

  “因為在常人眼中,她是一個不正常的人。”

  韋十四神色微動,卻也沒有打斷柏靈的話。

  柏靈的口吻很淡,這件事過去了很多年,再回憶起時,已經遠遠不像當時那么沖擊。

  “先是朋友的母親覺察到的,她發現自己的這個妹妹年紀已經很大了,卻不成親。后來發現她總是和另一個女子混在一起。兩人搭伙過日子如同夫妻。

  “這件事在我朋友的那個環境里,是非常傷風敗俗的事,恰好朋友母親得知,在朋友致辭的那天小姨也會到場,所以就事前聯絡了當地的矯治醫院,強行抓人。”

  柏靈深吸了一口氣,“之所以要在那個時候動手,是因為那段時間小姨出國在即,她從學校辭職并搬家了,朋友的母親根本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她原本很快就要和愛人一起離開的。”

  “嗯。”

  “事情發生得太快了,我的這個朋友眼睜睜地站在臺上,看著臺下的人七手八腳地把人帶走。然后……就當場昏過去了。”柏靈輕聲道。

  韋十四輕輕撥了撥爐子里的炭火。

  柏靈接著道,“我朋友在往后的人生里一直都在找小姨的下落……但都無濟于事。在那次意外之后,她就再也沒辦法當眾說話了,一旦進入到人多的空間就會呼吸過速,甚至直接暈倒。她的父母暗地里試了很多種辦法讓她說話,卻獨獨沒有帶她去看大夫。”

  “為什么。”韋十四又問道。

  “因為看大夫,就意味著孩子‘有病’,他們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病’了。”柏靈笑了笑,“所以對外一直說‘這孩子非常怕生’。

  “再后來,我這個朋友去外地求學,系里——不是,學堂里恰好有一位先生精于這類病癥的醫治,用大概一年的時間,通過咨詢和暴露沖擊讓她恢復了過來。”

  “她到底是……為什么變得不能開口說話了呢。”

  “這個說起來就復雜了。”柏靈輕聲道,“一方面是愧疚和恐懼,畢竟她本可以當眾呼救,請求學校的老師同學施以援手,但她那時嚇得整個人都僵住了,所以什么都沒有做。更不要說‘小姨會到現場’這個關鍵信息,也是她母親從她這里套出來的。”

  “而另一方面……”柏靈笑了笑,“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是她對父母最直接、最徹底報復——叫他們立刻擁有一個令他們難以啟齒的、不正常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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