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世鈞并沒有伸手,他抬起頭,臉上不僅沒有一星半點的喜悅,反而因為驚懼與憂心而變得有些蒼白。
“公公,這是……?”
丘實只當這柏世鈞是個沒見過錢的老實人,見他一副嚇破了膽的樣子,心里更覺得好笑,“您愣著干什么,這都是柏大人您教女有方,是您應得的。”
這一句“教女有方”非但沒有讓柏世鈞緩過來,反而讓他瞪大了眼睛。
見柏世鈞還是一臉的慌恐,丘實也覺得有些沒意思了起來。
他輕咳了兩聲,也就不再和柏世鈞寒暄,靠近低聲道,“我還聽說,柏大人把上次皇上賞你的一百兩捐給了山民?”
柏世鈞愣了一下,有些磕絆地開了口,“是,但……也不是全捐了,還留了二十幾兩翻修我自家的墻院……”
丘實聽著愣是給氣笑了,“柏大人你啊……咱家真不知道說你什么好,就算是窮慣了,也不該眼皮子這么淺啊。”
柏世鈞一下沒懂,臉上的神色益發困惑起來。
見旁敲側擊沒反應,丘實也就不給好臉色了,直截了當地道,“你當萬歲爺賞了你銀子,那就真是能用的銀子了?多少人受了主子爺的賞,回家立碑建廟以作供奉,讓子孫代代相守以作家傳,您倒好,不立碑不建廟也就罷了,轉過身就把銀子給花了!您出去打聽打聽,咱們大周朝還能不能找著第二家和您一樣大膽的?”
柏世鈞這才倒抽了一口涼氣。
這個他真是沒想到!
“皇上恕罪!”說著便又要磕頭。
丘實一聲冷笑,抬手把柏世鈞攔了下來,這才幽幽地說,“好啦,主子爺說了,您是個實誠人,他不和實誠人計較。只是今日的這些賞賜,您別再拿到外頭的當鋪里當了換銀子就好!”
“臣、臣再不敢了……”
丘實笑了笑,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在宮里頭報喜報了這么多年,還是頭一回遇上柏世鈞這種木楞得連謝恩都不會的。
真是奇了怪,這么個蠢鈍人,也不知道是怎么生出的那么個機敏的女兒……
這大概就是歹竹出好筍吧。
丘實哼了一聲,轉過身帶著十來號人,浩浩蕩蕩地走了。
七八個平日里并不大來往的同僚站在外頭圍觀著,一時也有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進去。幾個知情的一點點把線索拼在了一塊兒,這才明白過來今日到底發生了什么。
幾人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過去一直拿“柏世鈞靠女兒得太后得青眼才能在這太醫院謀職”當笑話講。
也是人人都不信“得了太后青眼”有什么好處,才能把這件事當笑話講。
畢竟太后身邊的陪侍去了一個又一個,從來就沒見誰能掀起過一片水花。
在這宮里,從也也沒人能掀起慈寧宮的一片水花。
怎么想到,這柏世鈞還真有父憑女貴的一天啊?
“難道當年太后真是病了?”一人忽然壓低了聲音,對身旁同僚耳語道,“不是說,太后當初是瘋——”
“你才是瘋了!”另一人眼睛都要瞪了出來,“這是你我能說的話嗎!”
那人這才打了個哆嗦,意識到自己幾乎口出大禍,連連搖頭道,“嗨,說這些干嘛,咱們走,一起去給柏大人賀喜!”
太醫院的休憩室里何曾這般熱鬧過,七八人擁在一處,口燦若蓮地將柏世鈞夸到了天上。
望著那桌上的珠寶,所有人的目光里都帶著幾分呼之欲出的艷羨和貪婪。
倒不是為這財寶,而是為了這財寶之后的,萬歲爺的態度——這真是祖墳上冒青煙了才有這種際遇。
但柏世鈞仍是像先前一般,眼中枯井無波地應付著,顯然有些心不在焉。
眾人又流連了好一會兒便各自離去,輪值的輪值,歸家的歸家。
房間里又只剩下柏世鈞和柏奕父子兩人。
人們只以為柏世鈞一時呆傻了,卻不知道他望著這一屋子熠熠生輝的珠寶金銀,心中是如何地驚懼。
建熙帝從不會無緣無故地給封賞。
而今他不僅賞了,而且所賜之物竟都如此貴重,那么柏靈今日經歷的劫難是有多么兇險,便可想而知……
大吉的另一面,便是大兇啊!
聞見這驚人的巨賞,柏世鈞便知道,女兒今日不論是做了什么,她定然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可惜他身居宮中,竟是到現在也不知道柏靈那邊到底出了什么事,只能從同僚的刁難里去推測女兒的安危……
無權無勢的無能滋味是如何地絞心,柏世鈞過去不懂,今日總算是嘗到了。
“這東西真好看,”一旁柏奕望著桌上的八寶飛燕釵,輕聲道,“宮里的賞賜不讓賣,不知道能不能日常用啊,我感覺柏靈戴這個肯定——”
柏奕正說著,看向一旁柏世鈞,竟發現父親在偷偷抹眼淚。
“爹?”柏奕皺了眉,“你怎么了,柏靈得了賞賜,你不高興嗎?”
柏世鈞很想說“這怕是你妹妹踩著刀尖換來的——”,但一口氣噎在那里,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好一邊搖頭,一邊嗚嗚咽咽。
柏奕不解地望著父親,但片刻之后,他也猛然心驚地想到了這一層。
父子兩個一時都沉寂下來。
承乾宮里,柏靈猛然打了個顫,醒了過來。
周圍是陌生的床榻,床邊有一個模糊的身影在守著。
看來已經入夜了,床頭的燭火燃了將近三分之一,大約是快子時的樣子。
柏靈揉了揉兩側的額頭,起身坐了起來。
“你醒啦?”
是寶鴛的聲音。
“嗯,醒了。”柏靈的視野漸漸清晰起來,她揉揉眼睛,又一次打量起自己所在的這間屋子。
這地方不算大,但是該有的東西都有,譬如梳妝臺、立柜,還有許多下人房里沒有的家具,收拾得很是干凈。
“你下午在正殿睡著了,要不是聽見你也打了鼾,我們差點又要去太醫院喊人了。”寶鴛笑著遞來一個茶碗,“來,喝點兒水吧。”
柏靈有幾分驚訝地接過寶鴛遞過來的茶碗,輕聲道了一聲謝謝。
寶鴛噗嗤一笑——像柏靈這樣,不管眼前是誰都要說聲謝謝的人,在這宮里頭真不多見。
柏靈也沒覺察一旁寶鴛莫名的笑意。
她只記得自己想在外頭再等一等,靠桌休息了一會兒。
沒想到直接就睡過去了,竟然……還打鼾了。
看來這幾天真是累著了。
“娘娘怎么樣了?”柏靈忽然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