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朱永昊反軍占盡優勢,卻始終沒有大規模進攻是有緣故的。
事情還得從三天前開始說起。
那日,確實如內閣所猜想,朱永昊原本是打算午時全面發動進攻的。
然而在巳時,他遼江又有援兵到了。
不久,他便放棄了原本都已布局完成的攻城行為……
京中看在眼里,卻不知反軍罷手的緣故。
他們原以為對方是打算整合兵力所以才暫停行動,可左等右等,兩個白天過去,眼睜睜看著對方兵力增加到了十二萬,也只見對方補充兵力,就是不見動手。當時不安的京中還故意放了點假消息出去。
那晚入夜后,北面偏東方向的天空亮起了一串藍。每隔一刻鐘一次,一共亮了三次。
朱承熠去看了。
那是燕安軍的信號。是他爹發出來的。
所以,燕安軍到了。
當時整個內閣議事廳中所有人都歡呼雀躍。
難怪遼江兵力源源不斷補充著,原來是燕安軍在遼江方面完成了突圍。
難怪遼江軍古怪,定是他們在兵力得到補充時,也聽說了燕安軍的行蹤,位置和人數。
難怪朱永昊占盡優勢卻一下不敢動了,因為他發現了燕安軍,他怕被包抄。一旦他與京城守軍展開攻城戰,他的后方誰來保障?燕安軍若從后邊來個黃雀在后,他們便是腹背受敵了。
這才是朱永昊一下停了所有步調的緣故。
如此,哪怕燕安兵力只剩五萬,加上京中守軍,能用之人也至少達到了十萬,朱永昊再想輕松拿下京城徹底沒有可能。
即便沒法直接收拾了朱永昊,但將這支遼江軍徹底拖在京中終歸不難,再等其他援兵趕到,一切也就無懼。
當即,內閣便一系列政令發了出去。
先是通知劉統領放了禁軍內部用的紅色求救信號彈,燕安軍中有皇上安插的印遠路飛等人,所以一定能看懂;
又通知了東面和北面各瞭望臺,觀測燕安軍位置和人數。
瞭望臺很快回報說,晚上視野不好,看不清。
閣老們覺得這說明兩種可能,一是對方離得遠,二是燕安軍故意不愿暴露于京中眼皮底下的同時也讓遼江人看個清楚。
內閣方面,自然是更傾向于后一種猜測。
閣老們歡心,精神頭十足,與朱承熠和劉統領等人商定了不少布局方案和想法子突圍,以及與燕安軍聯絡上的辦法……
一夜過去,日出之后,瞭望臺終于看了個模模糊糊的大概。
結果卻是第一種原因。
因為燕安軍離他們很遠。
燕安軍應該是故意避免與遼江均碰上,所以并不是從遼江土地直接往西插過來,而是選擇了從北面繞道走。
但無所謂,反正也就是不到百里地,應該很快就可以推進。
然而,一個上午過去,燕安軍那里似乎并沒有什么反應。
離得遠,只能看大概的瞭望臺發現對方似乎并沒有推進的節奏。這一點,從遼江人那里得了證實。
因為遼江軍在午后,開始了他們不痛不癢的第一次進攻。
他們很小心,似乎也在看燕安軍的反應。
然而,一直到日落,燕安那里也沒有消息。
劉統領得令,再次點起求救信號彈。
到夜幕降臨,燕安給了他們回應——幾個稀稀拉拉的信號彈。
誰都覺得,有點敷衍了。
“燕安軍可能是累了,想要休整一日再行進攻。”
“燕安軍出征許久,信號彈說不定也已見底了。”
“燕安王一向有主意,大概已經有了辦法,正在等時機。”
眾人都很愿意給燕安軍找借口,但氣氛卻明顯沉悶了。
朱承熠盤著兩顆核桃,心里有不少思量,但他,卻不打算發一言。爹的心理,他能感同身受,自然知道老爹盤的是什么主意。
而劉統領則是沉著臉進來,他直言,剛剛閣老們的那些個猜測,都不對。
他示意眾人跟他到了后廊下。
議政廳坐北朝南,后廊下掛了整兩排的大紅燈籠。
他手指后門打開,右手第二盞燈籠。
“昨晚燕安軍的信號放起來時,正對的是這盞燈籠上方的天空。但剛剛所燃的信號彈,已經到了這邊。”他手一滑,指的卻是廊下正中偏左的第一盞燈籠。
“也就是說,一天一夜的工夫,燕安軍已經從北面偏東移動到了正北略微偏西的方向,并且很有可能,還在往西邊移動。所以他們沒有在休整,而是在行進。”
眾人開始抽氣。
劉統領則還在直言:“他們若繼續不停往西,很快便將離開京城范圍。他們若不停留,應該便是直接往燕安方向去了。所以他們沒有作為,只怕不是在想法救援京中,也不是沒有信號彈,沒準是壓根就不打算停留。也許,這才是他們直接從北邊繞行,打算直插燕安地的緣故。”
這話如一盆盆冰水,叫眾人來了個透心涼。
是!燕安軍若真打算解圍,此刻往南或是就地扎營才是正理,絕對不該還在往西啊……
“劉統領你確定沒有看錯?”
劉統領搖頭,后廊守著的侍衛也應是。剛剛是他們一齊看著信號彈的,不會看錯。
“燈籠的位置沒有動過吧?”
“并未。”新皇登基那日統一換上的,還沒到換的時候。
幾位閣老心中開始七上八下。
是啊!
憑什么?
燕安為何要來營救?
燕安被朝廷坑了多少次了?
這次不但跋山涉水,遠赴他鄉,還因為朝廷猜忌被暗算,兵力大損不說,更讓故土成了目標,一眾燕安將士心寒的同時,也更焦心于故土的安危吧?他們應該是迫不及待要回去保家衛土吧?朝廷如何,京中如何,與他們何干?能比得上他們的骨肉至親和生養他們的土地?
朝廷這回對他們不義,他們若袖手旁觀也說得過去吧?
畢竟,燕安地也在等著他們!
眾人一齊瞄向朱承熠……
朱永興弱弱道:“應該不至于。世子還在京中,燕安王怎么也不會放著世子不管……”可這話,他自己說出來都覺沒甚底氣。
燕安王用他僅存的燕安勇士去與遼江軍拼殺,只為了救世子?這事,那些燕安兵也不會答應吧?而且……燕安世孫聽說已被虞榮安安排去了別處,說不定就是送回燕安了,所以燕安王應該一點都不擔心他的嫡系血脈會斷吧?
想來,即便朱承熠被控京中,燕安王也未必會按他們所愿來走。
“劉統領顧忌的是對的!”曹閣老幽幽。“朱永昊那里,應該也是發現燕安軍并未逼近,反而有返回燕安之勢,所以今日才會小規模攻城一次。遼江軍也在試探,就是看他們攻城時,燕安人會不會來幫忙,會不會有動作。”
這才是今日朱永昊弄了火炮投石機,動靜極大卻就不攻門,足足折騰了半天的緣故。他們只要確定燕安人不管閑事離開,也就再無顧忌了。
眾人皆是嘆。
說白了,確實先帝不地道,才會讓燕安方面如此失望。自家起火,路過別家見死不救,也在情理之中不是?
“世子,能否給燕安王爺書信一封?”
“可以。”這個時候的朱承熠可不打算將立場給明確了。“但諸位閣老也要站在燕安軍立場想想。”
他丟開核桃抱胸嚴肅道:
“遼江兵力擺在那兒,正面與之沖突一定是兩敗俱傷之事。燕安軍的遼江行已經傷了元氣,此刻再戰,至少也是傷筋動骨,嚴重的話或將一蹶不振。若再被反戈一擊……那便是致命傷害。”
朱承熠說得夠含蓄了。
燕安軍一旦充當主力,還不知要被損多少實力。到時候,朝廷的援兵倒是到了,實力大增,再來個回頭翻臉不認人,將兩敗俱傷的燕安和遼江來個全滅……那燕安軍找誰說理去?
畢竟,叫人捅刀子也不是頭一回了。
到那時,燕安就沒了。他們也就再回不去故土,守護不了家園了。
若站在這個層面,若他們是燕安王,確實也不敢輕易來勤王。哪怕不管其他,也得對身后幾萬人負責不是?
閣老們都想得透徹,頭疼不已。
趙閣老:“可以世子修書一封,皇上也親書一封,內閣也可以以文書做表態,全力打消燕安王的所有疑慮。給名號,給封賞,甚至給圣旨都可以。只要能讓王爺相信咱們的誠意。”
“書信怎么送出去?”
“明早再看看情況吧。”陶老道……
太陽升起不久,朱永昊又一次開始了試探。
安定門那里也來報,從燕安軍的大概位置來看,確實是動了。的確有往西之勢。
朱永昊方面明顯也察覺到了燕安軍的移動方位,故意在離燕安軍更近一些的西便門先展開動作。見燕安人沒反應,又將動靜加到了南城門。
然而最北面的燕安軍,雖然似乎停了停移動步伐,但依舊沒有任何動作,急壞了京中決策層。
最終,內閣和禁軍方面商定,選出一批高手,組成一支突擊隊,今晚偷偷出城給燕安王送信去!
這邊突擊隊剛集結完畢準備冒死行動,那邊卻是來報,燕安方面來人了!已經成功入城了。
眾人一振,燕安竟然做在了他們前邊!
要知道,想要突破眼下遼江兵的圍守來送信,勢必要付出極大代價。
燕安王果然大節大義!果然真英雄!果然不叫人失望!果然宰相肚子,大氣!反顯得他們又齷齪了。
“快,快請燕安勇士前來!”
朱永興與一眾閣老都極為鄭重地迎了出去。
穿過敵軍的封鎖線,九死一生,真英雄啊!
然而,來的哪里是什么燕安勇士!
歷經千辛萬苦終于入了京的,卻是當日被皇帝安插在了燕安軍里耀武揚威的統領印遠和暗衛長路飛。
兩人一身是傷,狼狽不堪。
劉統領嘴角抽抽:“所以,突圍入京來的,全是咱們原本京中兵?”剛剛誰說燕安王大節大義大氣,宰相肚子來的?分明是記仇小氣吧?送死的事,全都留給了他們。
印遠咬著唇:“王爺說,先帝給燕安軍的任務是清理遼江韃子。此刻遼江沒有韃子,所以他們就回去了。說……他們一路帶著隊中禁軍到這會兒已是仁至義盡,他的燕安勇士不能再做無謂犧牲。讓咱們京中禁軍和暗衛們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什么叫無謂犧牲?
眾人齊嘆。果然,果然不好說話。果然滿滿的都是怨氣!
當日先帝是如何強行將印遠派去燕安逼迫燕安軍全員趕赴遼江,又是如何強行安插印遠帶百余暗衛進了的燕安軍中……這些他們都聽說了。印遠有監軍之責,在遼江一定沒少狐假虎威拿皇上名頭相壓,干涉燕安王決策……
所以此刻這冒死穿過敵人防守線之事,自然是讓這“禍害”過燕安軍的先帝親信來做了。哎,誰又能說燕安王行事狠辣不地道?說白了,是朝廷活該。
印遠又道,燕安王原本是讓他們全軍幾百人都滾蛋回京的,但路飛作為暗衛長,提出的回京方案是走水路,只需要水性好的兵士,所以只挑出了他僅存的五十暗衛兄弟。在印遠低頭相求后,燕安王才答應暫時收容了幾百禁軍。
但燕安王得要求是,要印遠趕緊滾蛋,不想看見他。
印遠只能從了……
幾位閣老點頭。大概燕安王是受夠了先帝安插的這幫人的鳥氣,所以此刻一有機會,迫不及待想要趕走他們……
剛剛已經問過了接應他們回京的劉統領,他們這群人是趁著入夜,從只暗衛知曉的一條暗河入的護城河,通過水道進入了城中。好在折損不多,只最后暴露前被射殺了四人,另有兩人失蹤,八人受傷……
“燕安軍眼下多少人數?”
“五萬八左右。”
眾人既是唏噓又是慶幸。所幸人數與設想差不多。
朱承熠蹙眉一垂眸。所以,燕安此行,折了兩萬多兄弟嗎?
這數目,別說是親眼看著兄弟們死在跟前的老爹,就是他也很難接受。即便主責在反賊,先帝卻也逃不開決策失誤的罪!沒法原諒!他都做不到!
“燕安王可捎信來了?”
“書信沒有,只有口信。”
“快快說來。”
“王爺讓,說他知道京中的困境,也看見求救的信號了。但他信不過朝廷,所以朝廷什么都不用說,也不用寫什么書信過去。誰寫都不管用。他不想看,也不會看。”
“……”幾位閣老面面相覷。
好個燕安王,倒是玩得門清。
這話已經擺明了,就是圣旨,他也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