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十三與玄衣衛最終沒能帶回血魔,垂頭喪氣地回了王府。
  姬冥修沒多睡,待到喬薇暖和之后便起了。
  海十三向他稟報時,他正坐在云珠房中。
  他沒說什么,只是靜靜地看向了云珠。
  云珠的表情很沉默。
  海十三慚愧地說道:“都怪我,走得太慢了,要是早一步的話,一定已經在雪崩之前把血魔的尸體帶回來了。”
  他嘴上這么說,事實上他走的不慢了,大雪封山,每走一步都艱難,當然要說能不能更快一些,也是能的,可畢竟沒料到會恒生變故,也就沒拿出趕著去投胎的速度。
  他低下頭,不敢去看云珠的眼睛。
  云珠淡淡地開了口:“命該如此,不怪你。”
  “呃……”海十三有些難為情地看了看姬冥修,又看向云珠,“云夫人不要太難過了,人死不能復生,這次的事……說起來也是意外,他被關押了那么多年,滿肚子怨恨,出來了,見人就想殺……”
  海十三說著說著說不下去了,他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要表達什么。
  云珠平靜地說道:“你去忙吧。”
  海十三訕訕地說道:“那我去了。”
  海十三離開后,屋子里只剩云珠與姬冥修。
  云珠道:“我知道你恨他差點殺死小薇……”
  姬冥修打斷他的話:“內丹是他自己給我的。”
  云珠一愣。
  姬冥修頓了頓,說道:“祭師劍刺中了他,他原本可以自爆,那樣我大概也活不了,我對他說,你是我姥姥。”
  云珠怔住了。
  “啊——”
  密室中,王猝不及防地被嚇了一把,整個人后退好幾步,一屁股跌在了冰冷的地上。
  詐尸啊這是?
  不是死了嗎?
  怎么又把眼睛給睜開了?
  莫不是自己眼花?
  王本想再上前確認一番,哪知門外突然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匆忙之下,王只得一把掀開桌布,鉆了進去。
  堂堂大梁朝的皇子,圣教少教主,竟然也有鉆桌子的一天,傳出去真是貽笑大方。
  門開了,幾個女人走了進來。
  王將視線貼在地板上,透過一點桌布與地面的縫隙望向了走來的幾人,可惜只能看到幾雙繡花鞋。
  “你們兩個,在門外守著,別讓任何人進來。”
  是蓮護法的聲音。
  “是。”
  兩名女弟子應聲出去了。
  蓮護法又道:“你們,把他綁好。”
  兩名女弟子用龍潯鏈將血魔緊緊地綁在了小床上。
  王這個角度,根本看不見蓮護法在對血魔做什么,可他聽見了手術工具的聲音,以及血魔痛苦的悶哼與掙扎。
  “抓緊了!”蓮護法沉聲道。
  兩名弟子一頭一尾,按住不斷抽搐掙扎的血魔。
  沒了血丹的血魔也能感受到正常的疼痛了,他疼得青筋暴跳。
  王小心翼翼地將桌布掀開了一點,本想看看這老妖婆究竟在做什么,卻哪知老妖婆背對著他,將他的視線擋了個嚴嚴實實。
  不知過了多久,小床上的血魔沒有掙扎了。
  蓮護法收拾了一番,帶著女弟子離開了。
  確定人已走遠,王才冷汗直冒地自桌底爬了出來。
  他來到床前,看向狼狽得像被血水洗過的血魔,血魔的雙手與雙腳依舊讓龍潯鏈綁著,方才掙扎得太厲害,手腕與腳腕的皮肉都磨破了,深可見骨。
  可血魔體內已沒了血丹,再也無法自我修復。
  “哎。”王壯膽喚了一聲,伸出手來,探了探血魔的鼻息,還有氣。
  王定了定神,原地躊躇了一會兒,轉身,出了屋子。
  他沒再繼續找云夙,而是回了自己的住所,看向正在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第一美人,正色道:“你幫我做件事。”
  第一美人放下夾了一半的紅燒肉,笑瞇瞇地看向他:“你親我一下,我就幫你。”
  王的小心心抽搐了一把:“你都沒問什么事。”
  第一美人撩了撩粗長的秀發:“什么事都可以。”
  一刻鐘后,王嘴唇紅腫、大腦缺氧、衣衫凌亂、眼神渙散地躺在幾乎要塌掉的床鋪上。
  第一美人半饜足地出了院子,劃了一條小船過河,她就這么大喇喇地上了銀湖島。
  島上的女弟子并不認識她,可竟然誰也沒有攔住她。
  另一個船夫正在卸貨,他原本只搬了一個箱子,在看見第一美人后,果斷地又加了個箱子!
  來了這么壯實的苦力,自己再不賣力,怕是要飯碗不保!
  第一美人潛進了關押血魔的密室,扯斷龍潯鏈,將半死不活的血魔裝進箱子里,大搖大擺地搬上了船。
  第一美人將血魔偷出銀湖島后,并未按照約定給王送去,而是腳步一轉下了山。
  她扛個箱子下山,守門的弟子簡直都沒攔她。
  第一美人在城中租了輛馬車,一路將大箱子送去了王府。
  見到云珠后,她一臉鄭重地說:“姥姥,王爺讓我千辛萬苦給您送來的,箱子里有什么我也不清楚,他只讓我親自交到您的手上。”
  云珠緩緩地打開箱子,定睛一看,整個人都傻眼了。
  血魔醒來已是第二日的夜晚,他一睜眼,看見床頭坐著一個人。
  她靠在床柱上睡著了,銀白的發層層疊疊落在她肩頭。
  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她已不再是當年青澀又稚嫩的少女。
  血魔愣愣地看著她。
  云珠身形一晃,晃醒了。
  一睜眼,就見血魔正直勾勾地看著自己。
  血魔的臉上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換了表情,唇角勾起一抹陰測測的笑:“桀桀”
  云珠探出冰涼的手,摸上他額頭。
  血魔的冷笑僵住了。
  “不燙了。”云珠抽回手,又去看他身上被龍潯鏈勒出來的傷口,手腕與腳腕的已經處理了,肩膀上的還需再上一次藥。
  云珠拿了藥來。
  他是血魔之軀,在取出血丹之前,沒什么傷勢是他修復不了的,他的身上幾乎不見舊傷,只除了心口那一道讓鎮魂釘釘出來的傷疤。
  云珠裝作沒看見,給他的新傷上了藥。
  爐子上的湯藥熬好了。
  云珠倒了一碗給他。
  他不喝。
  云珠說道:“喝了藥,我帶你去城里轉轉。”
  血魔冷著臉看向云珠。
  云珠將一套干凈的男子衣衫放在床鋪上:“海十三的,你將就著穿穿,待會兒上街給你買新的。”
  血魔拉開被子,往自己身下瞅了瞅,一片光溜溜,他將腦袋蒙進了被子。
  云珠轉身出去了。
  血魔乖乖地把藥喝了,衣裳穿了,出來時,精神竟然意外地不錯。
  躲在燕飛絕房中,扒開一條小窗戶縫兒觀察著二人動靜的海十三嘖嘖地砸了咂嘴:“真是變態啊,血丹都讓人挖了,怎么還這么生龍活虎的?”
  燕飛絕往嘴里扔了一片橘子,吊兒郎當地說道:“回光返照,不行啊?”
  海十三脫了鞋子砸過去!
  鬼王也曾失去毒丹,可鬼王好生生地活下來了,不僅活了,還又結出新的毒丹了,這什么血魔,資質不在鬼王之下,怕也是要出奇跡的吧?
  云珠帶著血魔上了街。
  血魔的樣子依舊有些古怪,云珠將他的頭發放了下來,遮住一雙招風耳。
  又因是夜里,光線昏暗,倒還真沒什么人注意到他。
  “你還沒逛過夜涼城吧?”云珠問。
  血魔不說話。
  云珠先帶著他進了一家成衣鋪子,給他選了一套嶄新的衣裳,一雙暖和的皮靴。
  衣裳是他喜歡的顏色,墨色錦,啞光面料。
  扣子扣歪了。
  云珠又幫他把扣子一顆顆地扣好。
  血魔怔怔地看著她,抬手,摸了摸她眼角的皺紋。
  云珠苦笑:“老了。”
  血魔的目光掃過貨架的一支白梅發簪。
  從鋪子出來時,他的手里多了一樣東西,他一直埋在寬袖下,拽得緊緊的,不讓云珠看見。
  云珠便裝作自己沒有看見。
  云珠又帶著他去了一家老字號的羊肉店,這家店鋪里外都有桌子,只可惜生意太好,每個地方都坐滿了。
  云珠要了一份手抓骨、一鍋羊蝎子、一瓶馬奶酒、一罐酥油奶茶、一份小奶皮并幾個大餅,用食盒裝著,上了馬車。
  “帶你去賞雪。”云珠說。
  車夫是海十三,海十三一聽要賞雪,即刻將馬車駛去了一處風景極佳的亭子。
  今日也是奇了,竟連亭子都讓人坐滿了。
  云珠不愛湊熱鬧,血魔更不愛。
  云珠在山的另一面選了一塊大巖石,這塊巖石在一棵白梅樹下。
  眼下并不是白梅盛放的時節,可不知為什么,這一棵梅樹上的白梅全都傲然地怒放了。
  坐在巖石上能看見一半夜涼城的地方,左面是雪山,右面一片萬家燈火。
  血魔約莫是覺得這里的風景不錯,靜靜地在巖石上坐了下來。
  云珠挨著他坐下,將食盒放在自己的另一面。
  他看著城中的萬家燈火,也不知想了些什么,有些出神。
  “好看嗎?”云珠問。
  他沒有說話。
  云珠知道他會說,他只是還在生她的氣。
  云珠拿出了馬奶酒,倒了一碗給他:“喝點酒暖暖身子。”
  他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接過碗,悶悶地喝了一口。
  云珠強迫自己不去看他明顯枯瘦了一大圈的手,端出一盤小奶皮:“再嘗嘗這個。”
  他放下碗,去拿小奶皮,剛捏了一片,指尖便一抖,小奶皮又掉進了盤子里。
  竟是連一塊小奶皮都拿不穩了……云珠的眼圈突然有些紅紅的,卻忍住了沒去幫他。
  他最終還是將小奶皮拿了起來,顫顫巍巍地送進了嘴里。
  云珠放下小奶皮,又拿了一根手抓骨遞給他:“還是熱的,你嘗嘗,看有沒有云中城的好吃。”
  他沒動。
  云珠自己吃了一口,喉頭有些脹痛,卻語氣如常地說:“我覺得還不錯。”
  他接過了手抓骨。
  他沒拿穩,手抓骨吧嗒一聲掉在了雪地里。
  他躬身去撿。
  云珠攔住他:“這里還有。”
  他固執地彎下身,忍住肚子的傷口被撕裂的疼痛,將被云珠咬過一口的手抓骨撿了起來。
  云珠哽咽道:“我還是……沒想起從前的事,但我……不是故意要傷你的,我不記得了……對不起……對不起……”
  血魔:“云、珠。”
  喬崢嘆道:“他的血髓全都被人抽干了,我根本探不到他的脈,按理說,他傷成這樣,早應該是個死人了……他是憑著一股執念硬吊著一口氣才撐到這里的,他還有什么心愿未了的,趕緊去了了吧。”
  “對不起……”云珠淚如雨下,“對不起……”
  血魔閉上眼,像是睡著了一般。
  他右手拿著那根沒吃完的手抓骨,左手握著那支沒來及送出去的白梅發簪。
  一陣夜風吹來,吹上枝頭的白梅。
  素白的花瓣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落在云珠滿是淚水的臉上,也落在他安詳的面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