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陷入詭異的靜止狀態,亮起的萬道青色劍光,轉瞬即滅,天地重回黑暗寂靜。
少年御著純陽劍,剛剛飛至靈璧城郊區,便看見了這一幕。
“發生了何事?難道有兩位搬山在城外決斗?”
戰場在極遙遠之外,葉靈并看不見動手之人,但是見到這幅場面,心中無疑又警覺了幾分。
不過那萬道劍光升起之地,離靈璧城還有上百里之遙,即使那里的搬山境就是龍家老祖宗,正不遺余力往靈璧城趕來,也不能立刻抵達。
離開的時間還比較充足。
甚至還能分出一部分時間做些別的事情。
葉靈想了想,踩了踩腳下的金色純陽劍。
“劍靈,再快些,沿著楚江飛,我們離開靈璧城之后,就是天高地大任鳥飛了。”
破碎的黑夜天穹里。
有肉眼看不見的殘破魂魄,正在小心翼翼飄蕩逃離。
那是龍斬仙的殘魂。
“一族之長,劍道風流,一步走錯,皆要成空。”
龍斬仙的殘魂噓聲嘆息,心中有數不清的惆悵嗟嘆。
“龍傲天,龍斬仙的名字太大,我桐城龍家終究承不住這幾個字的重量……”
龍斬仙回望了大地上那個旗袍女人一眼,心想此生是報不了仇了,只求下輩子投個好胎,這一生做不了的事情,只能奢望下輩子繼續做了。
他的古山在江南大地之外,肯定是沒有成為山神的機會了。
人與妖魔死后是個怎樣的過程?
一縷殘魂飄蕩天地間,很快就會有陰間酆都的鬼差前來拘押,然后前往那條落葉不浮的忘川沉淪,接受忘川之主的妖后安排輪回。
魂靈輪回投胎,那是忘川執掌的權柄。
人間爆發生死戰斗,一方死后,另一方通常并不會特意消滅那一縷殘魂。
死后魂靈該如何處置?一切交由陰間決定。
除非你執意趕盡殺絕,并不在意陰間對你產生惡感。
但你敢做有逆天道輪回之事,就不要怕死后被加倍討還。
一切生靈存活之時的一舉一動,都在酆都城那本生死簿中,被一筆一劃清清楚楚的記載。
忘川之主冰冷無情的大筆一揮,你可能要投十輩子豬胎,或許僥幸成人,但連續幾輩子遭受命運坎坷,人生就是一場場悲慘的鬧劇。
更有可能,壓根就不存在下輩子,你將永生永世沉淪在忘川河中,日夜遭受刀山火海,拔舌刀鋸,血池蒸籠等等無數種殘酷懲罰。
“我這一生做過很多昧良心的壞事,但身為搬山境,終究還是為我人族斬殺了不少妖魔鬼怪,積攢福德,想來此生履歷不會差,功勞大于罪過,忘川妖后會給我下輩子安排個好人生……”
龍斬仙這樣想著,突然發現地面上那個旗袍女人在盯著他。
看我作甚,什么意思?
死了還不放過?想趕盡殺絕?
不怕引起陰間那位忘川妖后的不喜?
下一刻,龍斬仙只覺空間突然天旋地轉,然后他發現自己穿越了無盡距離,出現在那個旗袍女人身前。
竟是跪在地面。
如同有敕令加身,陰魂見她便跪,以頭觸地,不斷磕頭,無法違背。
龍斬仙感覺頭顱有萬斤之重,如何掙扎也起不了身,只能驚恐的出聲大喊。
“這不合規矩!”
“我要滅了他,來生也一同剝奪,你們人族敢有意見?”
旗袍女人不是在與他說話,而是緩緩轉過身,看向遠處。
不知何時。
道路中央,出現了一個紫色大袍的英武中年人,劍眉星目,豐神如玉,一身氣息如淵似海,氣態比神官還要威嚴數分。
“曹青瓷,龍斬仙雖品性不端,但終究是人族搬山,氣運在身,應該體面的離去,你給我這個紫禁城之主一分薄面,放他投生去吧。”
王朝紫禁城之主!
人族地仙!
“是贏城主么?請救我!我要去陰間忘川投胎!”
龍斬仙眼角余光瞥見那氣度儼然的中年人,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嘶聲力竭大喊。
紫禁城的老板,竟然就在江南!
“贏十八,你的面子值幾分錢?比得上那條狗?”
那名叫曹青瓷的旗袍女子,青眸盯著紫禁城之主,冷聲一笑。
玉蔥般的手指毫不猶豫,輕輕一挑。
龍斬仙的那縷殘魂如同受到了無法拒絕的力量操控,由內而外,直接燃燒起火,青煙裊裊,很快消散一空。
人族一位搬山就這樣徹底死了,風輕云淡,且沒有來生。
紫禁城之主見狀,臉色有些難看。
不是因為被她拂了面子,龍斬仙就在他這位人族王朝紫禁城之主的眼前魂飛魄散。
而是。
夜幕天穹突然換了深黃顏色,有大浪擊天的水聲傳來,如雷貫耳,似從陰間傳來,那女人站在一座古老的奈何橋上,橋下有幽深江水,也有掙扎的眾生魂靈,亙古如此。
不是倒海,勝似倒海!
青色的冷漠目光穿過金絲眼鏡,看向紫禁城之主,如陰間神靈掃視凡人。
“我是他小姨,我為他出手,你們阻擋,就會死。”
人間的事,她不插手。
但屬于陰間的,他人也莫要管。
紫禁城之主,贏十八見狀,嘆了口氣,無奈搖頭說道“不敢。”
人家不給他面子。
但他卻不得不給人家十足面子。
曹青瓷神色不屑,奚落道“人間如今少豪杰,難怪白穹敢飛升。”
贏十八臉色如常,并未被言語激怒。
沉默了一會兒。
他覺得曹青瓷嘲笑他一個人不要緊,但把人間眾生也帶上,未免有失偏頗。
贏十八想了想,開口解釋說道。
“那日,龍王白穹不愿離去,走了第三條路,成為水神意圖永世長存。彼時,我的中岳玄嵩已離開中州大地,搬至江南天外。”
紫禁城之主,真實姓名無人知曉,只對外稱贏十八。
而紫禁城之主,執掌的古山,便是舉世聞名的五岳之中岳,玄嵩。
《山海經·詩經》“嵩高惟岳,峻極于天”。
玄嵩的神話傳說很多,上古時期,神皇大禹治水成功后,曾在玄嵩一峰上,撰寫七字神篆。
此山亦是另一位上古飛升帝堯,離開太虛山海時遺留的道統之地。
贏十八目光如炬,繼續說道“而我好友黃山真君,執掌的那座古山,自古便鎮守在江南大地,當時也已開始斬除地脈根基。”
太虛山海之間,人族既然名列萬族之首,何時少過真豪杰。
曹青瓷聞言,青眸不由看向遠處,眸光流轉,瞬間遠跨千萬里之遙,來到江南大地的另一頭邊界。
只見月下有一古山,名曰黃山。
山上有一古松,名曰探海松。
松枝頂端有一年輕道士,頭戴元始冠,面容清雅,仙風道骨,衣袂飄飄,一身出塵逍遙氣。
此乃真神仙也。
目光交匯。
遙遙相見。
黃山真君一臉笑意,打了個稽首,輕聲說道。
“小道見過妖后。”
《山海經·霞客游記》“薄海內外之名山,無如江南之黃山。登黃山,天下無山,觀止矣!”
黃山地處江南邊陲,離楚江有很長一段距離,這座三山五岳之一的神秀古山,因上古飛升軒轅氏曾在此煉丹而得名。
“那一日,若非碳爐大人突然出手,我們會爭取用人族地仙之命,與楚江水神白穹一換一。”
贏十八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若是不成,那便以二換一,共赴虛無。總之哪怕山河同滅,江南大地徹底陸沉,再死一千萬人,白穹也必須走。”
白穹成為楚江水神又如何?人族多出兩位地仙山神而已。
神性終有盡時,耗盡一江之水,腐朽兩座古山罷了,有中岳玄嵩與黃山相伴同行,想必楚江龍王離去的不會寂寞。
“純陽之后,算你們人族找回了幾分膽氣。”
曹青瓷點頭,態度變好了幾分,問道“楚江之事已經結束,你還留在靈璧城做什么?你這位王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如此閑的?”
贏十八聞言,神色變換,最終遲疑說道“碳爐大人這一任的主人,那個少年葉靈很奇怪……”
曹青瓷眉眼低垂,青色眼眸里有波瀾一閃而過,不容置疑說道。
“他不是純陽!”
“白穹沒認出他,純陽劍靈沒認出他。我也覺得他不是,純陽真君千年就徹底戰死了。”
贏十八贊同點頭,隨后說道“但是,你是忘川之主,執掌魂靈輪回的權柄,此刻你又出現在靈璧城,身份是那少年的小姨,這就很值得深思了……”
眾生死后,皆入忘川,連地仙也不可違命。
碳爐千年來為何屢屢尋找主人?是另類的修道之法?還是尋找純陽的轉世?又或者活得太久,閑得無聊找事做?
這是這座山海間所有人不得其解的十大怪事之一。
“純陽戰死了,殘魂都沒留下來,我也沒辦法替他輪回。”
曹青瓷眼神懷念,千年前那逆伐一戰,不光是純陽徹底消失,其余幾位地仙參與者亦是魂飛魄散,只有碳爐僥幸逃離,卻也只能隱藏太虛山海中,不敢暴露蹤跡。
曹青瓷繼續說道“但那條狗對他第一任主人純陽放不下,渴望破碎的心靈慰藉,我就為他精挑細選一個個替代品,當做傀儡似的寄托。”
一千年了,這樣的事情,她親手做過幾十次。
贏十八大吃一驚,疑惑問道“碳爐大人知道這件事?”
“那條狗自己要求的,會不清楚?”
曹青瓷站在橋頭,幽冷眸光看向橋下的忘川水,輕柔說道“但我沒想到,這次他當真了。”
星在河中。
人在橋上。
曹青瓷柔和的笑著,一剎那展露的神采說是傾城傾國也不為過,連水面倒影的星辰都失去了光彩。
那雙青色眼眸里,有誰也看不透的哀傷。
楚江邊,小別墅。
少年御劍墜向大地,抬腳走入房間,環顧四周,目光落在客廳墻面懸掛的那副家庭合照。
照片中,稚嫩少年居中,旗袍小姨在后,那條黑色大狗懶散的趴在地上。
葉靈露出燦爛笑容,隨后將照片取下來,收入龍君法袍的大袖中。
又將水電關閉,門窗關緊。
不是故意回家,只是順路而已,做完這些,他就會沿著楚江而上,離開江南,途徑荊楚、蜀地等等,直到王朝版圖的盡頭……
離開靈璧城,并不差這一兩分鐘的時間。
若是駕馭還未完全覺醒的庚金之氣凝成的雪白仙劍,自然逃不過搬山境的追擊。
但他此刻駕馭的是純陽劍,依照這件半仙兵的速度,只要不是大意進入搬山境的攻擊范圍,就有絕對的把握從容離去。
畢竟完整狀態的純陽劍,速度快到連地仙龍王白穹都逃不過必殺的一劍。
“此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重回靈璧。黑炭不知道還回不回家,小姨也有好些年沒見過面了,他們要是回來,見不著我,該要著急了。”
葉靈有些憂愁的想著,然后走出小別墅,鎖上大門。
剛將鑰匙放入大袖,有聲音響在耳畔。
“咕嚕嚕。”
是行李箱輪子在地面滾動,伴隨著高跟鞋落地的清脆聲音。
葉靈緩緩轉頭,目光看向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