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0年,5月1日,芒種,東海市,即墨縣。
即墨縣西北,離華山火車站不遠處的一片麥田之中,張國慶手拿一束干癟的麥穗坐在田壟上,用充滿了血絲的眼睛看著前方稀疏的莊稼,沉默無語。
這片麥田是華山第二公社的土地。
公社作為全體大會能堅實掌握的基層組織,分到的一向是中上地塊,社員們往往也有良好的協作,會組織起來整修水利、造林堆肥、推廣良種,社中的土地收成也會因此好一些,正常年景一畝地收上兩三石的麥子都是常有的事。
然而今年情形大不一樣。
現在都已經是芒種時節了,本應是冬麥收割、歡慶豐收的好時候,然而這一片麥田卻稀稀疏疏、干干癟癟的,也不知道能不能結上一百斤,總之是要大減產了。這還是因為社里好歹有條小河沒斷水,能把臨近地塊澆上一澆,而更遠處完全斷了水的地方,土地在散發著強光的日頭下開裂,田中幾乎沒有作物的影子……這是已經完全絕收了。
“至元七年五月,東京饑。七月,山東淄、萊等州饑。”元史五行志 元史上這么輕飄飄的一句話,藏在大片的災害記錄中毫不顯眼,然而對于領土正在這個范圍內的東海國而言,這就是真真切切發生在身邊的事情了。
所謂饑荒,不可能是突然一下子就沒糧吃了,必然是有一系列的災害耗干了糧食儲備,最終才導致了災難的發生。
東海國雖然引入了先進的農業技術和社會組織形式,使得過去的幾年里農業生產發達、物資充盈、百姓富裕,但是,有的事情可以改變,更多的事情卻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氣候變化正是如此。
縱使東海人可以憑借先進技術翻云覆雨、改變歷史進程,但卻終究沒有那個能耐去影響天候。
從兩年前開始,山東地區的氣候變得干旱起來,先是影響到了西部的濟南一帶,又是中部的益都周邊,到了今年,大旱終于降臨到了東海國的核心地區。自從開春以來,廣闊的膠萊平原上幾乎滴雨未下,河流水位急劇下降,大沽河的通航甚至都受到了影響,更別說其余地方的小河小溪了。這種強烈的旱情一直持續到了麥收時節,不用說,冬麥產量必定大減,而這又必定引發一系列連鎖反應。
在之前,東海國范圍內也經常出現災害,但從未有一次的波及范圍有如此巨大。也難怪東海有識之士對此憂心忡忡,管委會和全體大會更是暫緩了激進的大戰略計劃,放下次要的工作,奔赴各地考察災情,準備根據實際情況推出應對舉措。
張國慶作為股東中少有的農業人才,在連任了兩屆勞工部長后,又被鄭紹明盛情挽留,擔任新成立的農業部部長。現在他看到這種凄涼的場面,如何能不心憂?
鄭紹明皺著眉頭走了過來,一屁股坐到了張國慶身邊,聲音嘶啞地問道:“老張,怎么樣,這個公社你覺得能收多少?”
張國慶苦笑了一下:“算上之前的存糧,喂飽社員們自己應該是夠的,不過別指望他們能輸出多少了。我看,說不定還得讓他們恢復軍訓,不然,說不定就有餓紅了眼的饑民過來搶糧食了……”
鄭紹明眼睛一瞪,指向東邊鐵軌的方向:“說什么呢?這邊就是火車站,就業機會多著呢,實在不行就去南邊打工,怎么還能餓出流民了?”
張國慶打了個哈哈,又搖了搖頭:“打工是能賺錢,但能賺出糧食來么?這一關怎么也得硬抗過去啊。”
說完,他嘆了口氣,又說道:“記得當年,是那個當年,我們上學的時候,也有過這么一次大旱。那次旱得也是真厲害啊,電視上都整天報道的,不過你們城里的孩子可能沒什么感覺,也就是當個新聞看了,但對我們這些鄉下的,那可就真是要命了。眼看著天越來越熱,就是不下雨,村里上下老小出動,去水庫里挑水回來澆田,還得拿上鋤頭跟鄰村的搶水……那時我天天請假,你大概不記得了吧?”
鄭紹明老臉一紅,他當然記不得這事了,只能打打哈哈過去:“啊,是啊,可真不容易……”
張國慶擺了擺手,又說道:“但那個時候,好歹還是可救的。至少早就修好了水庫,有儲好的水可用,農田里有農藥化肥,就算減產,產量也不是現在能比的,上面再發點補貼,也就扛過去了。說的更大點,那時有調水工程,即便一地缺水,也能從外地調來一些,甚至還能人工降雨,基本的灌溉還是能保證的。更別說實在不行,糧食也可以從外地輕松調達,總歸餓不死人。所以,我們農村就是再緊張,你們城里人依然根本不需要擔心什么。”
鄭紹明聽出他話中淡淡的抱怨,剛要說些什么,張國慶就伸手止住了他,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繼續說道:“不過現在,我們這些人的身份已經超脫了城里人鄉下人,要考慮的就不是那些生活小事,而是更重要的國家大事了!
我們現在既沒有發達的水利工程,也沒有充足到吃不完的糧食儲備,想要從外地調糧也沒有那么容易,可以說面臨的困難要比后世還嚴重得多。這不是我們農業口能解決的事情,縱使能緊急種點土豆應應急,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更別說,大旱之后易有大澇,大澇過后易有大疫,農民的破產和大量流動也是個問題。
你知道么?之前我管勞工部,前兩年我們的新增人口,有很大一部分是從西邊來的流民。齊國和東平也遇到了旱災的問題,不過他們的解決方案就太簡單粗暴了根本不管!最多免一點稅,假惺惺開個粥鋪,其余就任憑人民自生自滅了。這也沒什么辦法,因為他們能有什么辦法?千百年來,官府都是這么做的。但對于我們來說,如果也學他們,簡直就是恥辱!若是連一場旱災都救不好,還談什么拯救華夏?!現在,就是我們上下一心、全國協力,展現我們真正力量的時候了!”
“哈哈!”鄭紹明也跟著站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得好!這是太陽對大地的大烤,也是氣候對我們的大考,考過了這一關,我們才算是真過關了!那么,就然我們萬眾一心,戰勝這場考試吧!”
說完,他們便向村社的方向走了過去,那邊有車隊和護衛在等著他們。等這場視察結束后,他們就要乘火車繼續前往萊西和萊陽,視察那里的災情了。
兩人走到了村社的位置“社”即祭祀之地,供奉祖先的地方,東海國的“公社”這個名字當初就是從這里來的。
村社節日祭祀,平日也是社員們的活動中心,這個公社臨近火車站,在旱災之前相當富裕,因此對公祭的祠堂及前面的廣場整修得很好,用石板和水泥鋪了地面,兩旁種了樹木和花草現在也蔫了,周圍還有社員經營的小賣鋪、磨坊、木匠鋪、公廁等商業設施。
以往,社員閑暇時分經常在這里聚集,談天說地打打麻將什么的;現在,這里也聚集了不少社員,不過心情就沒有那么愉悅了,而是憂慮地看著鄭張這兩位大人物,希望能從他們嘴里聽到什么好消息。
張國慶順手把剛才摘的麥穗遞給鄭紹明,鄭紹明緊接著又把它交到村主任手上現在任何一點糧食都很寶貴,可不能隨手扔了然后走上一個臺子,做出了即興演講的姿態。
“公民們,社員們,你們好!”
他先是揮了揮手,然后對著最近的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問道:“這位兄弟,你入社幾年了啊,家里有多少口人?”
男子激動地行了一個軍禮,說道:“俺是六年前退伍的,一退下來就在華山二社了。現在俺家里有娘親、媳婦,還有四個仔兒,前仨都是兒子,去年好不容易有了個閨女!”
鄭紹明笑了一下:“那好啊,怎么,社里的生活還好吧?”
男子感激地說道:“是好啊,俺家鄰居的李哥兒進城打工了,把地租給俺家種。俺守著二百畝地,也不用伺候精細了,就穿插著種麥、豆、草,大頭是養了好幾匹馬和十幾頭豬,還有些雞鴨,熟了就賣給鎮上的劉員外。他家要捐即墨縣的議員,瞅著俺們這些公民票,給的價格很是厚道。就這么,一年總能結余個二三十塊的,房子都起了四間了,這都是托了東家們的福啊!”
說到這里,他神色又黯淡了下來:“本來今年準備蓋個二層半的,不過天旱成這樣,也沒法了。眼看著糧價飛漲,但地里就收那么點也不敢賣,也不知道能不能有糧荒,我把豬大半都處理掉了,省得還得喂。可惜啊,那都是沒長成的豬,再喂兩個月至少能多長百斤肉……這賊老天!”
鄭紹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樣的。你讓我想起我們當年那時候了,當時我們在海上,那是一個狂風大作巨浪滔天啊,船都上上下下就像跳樓了一樣。后來好不容易上了岸,沒辦法,只能掙扎著種地求活。那時候可真是苦啊,連鋤頭都沒得用,我只能跟在后面去田里撿石頭……呵哈,我可從來沒吃過那種苦啊,白天是累得叫都叫不出來,晚上才敢對著上面罵兩句,怎么就這么折騰我們呢?但也罵不上幾句,就累得睡著了……不過后來熬過來了,不也好起來了?就說你吧,難道愿意回去當兵前的那時候?”
男子立刻搖頭道:“那哪行啊!當兵前,我家里只能佃人家的田種,干的是牛馬活,吃的是豬狗食,我爹就是那時候累垮了……現在就算遭了旱,也比以前好上十倍啊!”
他話音未落,旁邊的社員們也紛紛發表了類似的意見。
“是啊,以前的日子哪能比上現在?”
“東海萬歲!”
“不就是旱了點么,能旱幾年?我們扛得住!”
鄭紹明露出笑容,揮手止住了他們:“說得好,我們的事業是正義的,這點困難不會難倒我們!當然,管委會也不會讓公民們獨抗的,很快會有減稅政策下來,今年遭災的區域,農稅全免!”
聽到免稅,社員們頓時爆發出了歡呼聲。不過實際上他們的稅負并不重,一戶一年不過是折合十多元的負擔,而且沒什么加派火耗之類的幺蛾子,即使不免,靠過往的積蓄也能扛過去。但這至少是個姿態,證明管委會不會忘了公民們。
過了一會兒,鄭紹明又繼續說道:“不僅如此,管委會還會釋放一系列利好政策,比如擴招職工、興建基礎設施,提供大量的就業崗位。若是有人因旱情而無事可做,便可進城討個生計!當然,社里的人也不能閑著,即使天公不作美,但能做的還是得去做,比如去種些耐旱的高粱,或者組織起來,趁機平整道路、修建更多的水利設施,把今日的困頓變成明日的便利!值此危難之際,我們更該共克時堅,把這一關闖過去。只要渡過了這道難關,便會有更美好的生活向我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