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戰亂之時,蒙軍飽受火炮之苦,也深刻理解了這種武器的厲害。因此,自那時起,他們便堅決走上了自力更生大造火炮的道路。
鑄炮當然不簡單,但畢竟工業時代之前的鑄造技術并沒有決定性的代差,而他們又擁有不少人才,既有中原搜羅的鑄匠,又有來自波斯精通數理的學者,還有一批理解火炮應用的將領,同時還有東海軍這個“名師”在,有現成的模子可供模仿,所以他們的進步非常快。
以名將張弘略和郭侃之子郭秉義為主導,蒙軍建立起了一支有模有樣的炮兵。他們根據自身體驗和從東海、南宋收集來的情報以及以往的戰爭經驗,摸索出了一套炮兵用法。雖然受條件所限,各方面仍不盡如人意,但無疑走在了正確的道路上。
他們現在所使用的火炮,就是一種自產的千斤級別的青銅前裝滑膛炮,在中原鑄匠、炮兵將領和伊爾汗的波斯匠人共同努力下鑄造而成。此炮發射四斤炮彈,最大射程超過兩里,威力中規中矩。雖然重了些,炮車也笨拙,但蒙軍馬多,一門炮可以配十幾匹馬伺候,機動性也還不錯。從各方面來看,這門炮相比龍吟炮還有巨大的差距,但相比歷史同期一下子跨越了幾百年的進度,看來有榜樣在學的就是快啊。
那木罕給這支野戰部隊足足配備了二十四門千斤炮,炮彈落入密集的人群之中,血肉四濺,哀嚎四起,隊形不免散亂起來。
面對這種超越時代的火力,海都一下子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之前也從阿里不哥那里聽說過火器的厲害,不過阿里不哥對他也留了一手,沒說得太明白,現在他親眼見識到,一下子就傻眼了,這怎么辦?
但是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上了。于是他一聲令下,己方便向前壓過去……談何容易啊!
海都的這支軍隊,并非一支團結一心訓練有素的軍隊,而是大量不同部族兵力的聚合體,打起順風仗來自然勇猛無比,但一旦遭遇了真正的硬點子,那可就不能怪他們自保為上了。
于是,這一大批浩浩蕩蕩綿延里許的數千騎兵,卻根本沒沖出氣勢來,反而爭后恐先,隊形也越走越松散,看的海都跳腳大罵。
更讓他感到憂慮的是,隨著這一支龐大騎兵的壓進,對面的步兵卻毫無動搖的意思,反而有不少人走到了陣前,不知在干什么……哦,現在知道了。
這些人把手中的一人高的“短矛”架在了地上,不久后就冒出了白煙,然后前方的騎兵出現了傷亡——這又是一種火器!
這是很有特色一種大型火槍,或者叫袖珍火炮更合適。火槍的作用蒙軍也是曾經親身體會到的,但是研發幾年,卻始終無法制造出東海軍那樣輕便而強力的火槍,只能另尋它途。最后他們制造出了這種一支足有二十斤重的大銃,過于笨重,只能放在支架上發射。在不方便的同時,這種大銃威力卻足夠大,可以在二百步外對敵軍造成傷亡,絕對稱得上一件利器。
大銃笨重,難以單獨編成隊伍使用,蒙軍多是把他們編進既有的步兵方陣里。基于長矛和刀盾手的傳統方陣各世侯手下都有一批,直接征召過來,再編上一些火槍手。戰時長矛兵抗住戰線,火槍兵外出開槍襲擾,如果遇到敵軍反擊,火槍手就縮回方陣旁邊,由刀盾手進行掩護,繼續伺機開火。這種隊形在之前與阿里不哥的戰爭中表現出了強悍的戰力,現在面對海都之時,這些已經身經百戰的漢軍士兵同樣嫻熟地演練出了火器的威力。
火槍手在外不斷開槍,不斷對緩慢的海都軍造成打擊,使得他們丟下了上百具尸體。等到對面忍受著傷亡終于靠近了陣線,火槍手們卻麻利地收拾好火槍,鉆回了長矛方陣之間的空隙中,躲在了刀盾手的盾牌后面繼續裝填射擊。而且距離近了之后,威力更是強悍,幾乎一槍就能帶走一條性命,實在是令人膽寒。
海都騎兵們擅長的騎射對這個戰法毫無作用,因為根本對射不過火槍。一小批人組織起來試圖沖過去近戰,結果沒想到,一聲號令之后,長矛手們一瞬間將丈許長的長矛向前放倒,形成了一片鋼尖組成的森林,令沖過來的騎兵們心底直生寒意,人吁馬嘶,無一敢靠近的。
這些漢軍絕非廉價的炮灰兵,而是有類隋唐府兵,都是在家鄉有著大片職田的有產者。他們生活有保障,家里又有牽掛,因此能經得起嚴苛的訓練,具有足夠的紀律性和勇氣,能夠直面騎兵的沖擊和騷擾,毫不動搖。反而對面的騎兵被他們的氣勢懾住,不敢太過靠近,只能遠遠地隨便射幾箭就轉進。
但是這種騷擾收效甚微。騎弓本來就弱于步弓,遠遠射來就沒多大威力,而這邊又是有良好防護的——火槍手有盾牌掩護,前排的長矛兵也有盔甲護身。這些漢軍都是世侯們的私兵,是他們好不容易才練出來的立身之本,自然不會愿意讓一支羽箭就取了性命,很慷慨地為他們配備了盔甲,他們自己也會私下添置一些護具。這次遠征選的都是精兵,披甲率高得驚人,對騎弓的騷擾自然不太怕。
騷擾沒什么效果,相反,對于海都手下的騎兵來說,沖得越靠前就越容易吃到鉛子。看清楚這種淘汰機制后,大隊人馬自然畏縮不前,紛紛向兩邊繞過去,襲向側翼的炮陣——然而那木罕和史炫卻不給他們機會了。
一聲長號過后,炮聲突然停歇了下來,這讓海都和他的軍隊松了一口氣。
“停了?為什么?不過總算是——”他看到對面陣中旗幟大動,一下子意識到了有狀況,“等等,不好!”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敵陣中突然又傳來了一聲炮響,然后以此炮為訊號,其余大炮也再次轟鳴起來。不過這次打出的就不是實心彈了,而是成片成片的霰彈!無數鉛子從炮口中噴涌而出,襲向對此一無所知的海都騎兵們!
傷亡瞬間在人馬群中大量產生,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結束。
幾乎就在炮聲結束的同時,對面忽必烈軍的中軍指揮營中即刻響起了進軍鼓聲。早已待命多時的騎兵們瞬間從陣后沖了出來,士氣高昂地沖向了已經肝膽俱裂的海都騎兵們!
這些來自東方的騎兵既有傳統的蒙古鐵騎,也有新興的漢家騎兵。到了這個時候,一方養精蓄銳多時,陣型齊整、配合有度,另一方則指揮混亂、陣容不整、士氣低落,有什么結果還用說嗎?忽必烈軍的重騎兵們蠻橫地沖破了海都軍的陣線,隨后輕騎兵跟上,對零散的海都軍展開了追殺。
一個照面,勝負已分,更多的海都軍開始了潰散。
海都臉色唰一下白了下來,這可怎么辦?他又忍不住轉口看向了身后的大營,這可是他好不容易一路從西邊的河中地區趕過來的,里面牛羊成群、物資無數,還有些好驅使的民夫,難道要就這么淪陷在這里了?
“留得母羊在,不怕沒羊羔!”他的親衛們一下子圍到了他身邊,勸說起來。
海都最后看了一眼東方的別失八里城,恨恨地說道:“這么一退,還不知道哪年才能回來……算了,先走吧!”
于是,退軍的號聲響起,海都率領自己的親軍,頭也不回地逃離了剛搭起來還沒多久的大營。
在他身后,輕松贏下了這一戰的漢軍步兵們高聲歡呼起來,這種歡呼進一步摧垮了戰斗中的海都參軍的意志,不少人逃亡不迭,就這么投降了。
在更后方,在別失八里城頭觀戰的阿里不哥差點頹唐地跌了下來。被手下扶住之后,他面無血色地說道:“罷了,罷了,我這就向忽必烈請降吧。我自己的命就這樣了,希望他能看在血脈相連的份上,饒了他的侄子們吧。”
1269年,9月11日,長安。
關中地區在中華文明歷史上的地位再怎么強調也不為過。自秦以來,此地是多個偉大文明的首都,可謂帝國心臟,人文薈萃。但也正是因此,使得這片地域匯聚了遠超承載力的人口,生態環境被破壞,青山不再,綠水變濁,農業產出逐年下降,最終再也無法承擔一國之都的職責,文明的重心向東向南轉移。
金元之交,關中地區是金朝抵抗蒙古入侵的最后防線之一,雙方在這里進行了多場大戰,殺得血流成河,最后伴隨著金朝的滅亡,這里也徹底殘破不堪了。
但諷刺的是,正是因為戰爭帶來的毀滅,使得關中人口驟減,經過幾十年的休養生息后,環境反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復。山野間再度出現了綠意,農業條件也改善了不少。這也算是涅槃了吧。
而從兩年前開始,這片已經涅槃重生的古老土地再次熱鬧了起來,到了今天,更是達到了又一個高峰。
“誕膺景命,奄四海以宅尊;必有美名,紹百王而紀統……
……可建國號曰大元,蓋取《易經》‘乾元’之義。茲大冶流形于庶品,孰名資始之功;予一人底寧于萬邦,尤切體仁之要。事從因革,道協天人。於戲!稱義而名,固匪為之溢美;孚休惟永,尚不負于投艱。嘉與敷天,共隆大號。”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長安宮城太極殿中,忽必烈志得意滿地看著殿下匍匐在地山呼萬歲的蒙漢群臣們,一股豪情壯志油然而生。
別失八里大捷之后,阿里不哥自縛歸降,終于為這場曠日持久的兄弟大戰畫上了句號,同時也使得忽必烈的威望再次達到了鼎盛。在這風頭正盛之時,以劉秉忠、姚樞、史天澤、張柔為首的文武漢臣再次上表勸進,勸說忽必烈正式改納漢法、建立王朝。
而忽必烈本人也正有此意,于是在三辭三讓之后,大元王朝就這么正式成立了!
元朝的正式成立,不但比歷史提前了兩年,格局也大有不同。
由于面臨海上的威脅,所以龍盤虎踞的燕京并未被選為新的大都,原先負責營建大都的劉秉忠被轉派去關中重修長安城,新的首都也設置在了長安。
為了彰顯大元朝的氣魄,忽必烈共設置了中都長安、上都開平、北都和林、西都金滿(別失八里的唐時舊名)、南都南陽(將申州和周邊州縣合并而成)五個都城,疆域廣大,在現在的世界上也是首屈一指了。燕京并未設置成都城,但仍派了親王駐守,作為重鎮來經營。
不過,這個至元六年版元朝和歷史上的至元八年版元朝的權力架構大不相同,不再是一個嚴格的中央集權式的王朝,而是一堆大小蒙漢領主的聚合體。平坦而廣闊的華北平原上,居然大部分土地都被世侯們占據管理,朝廷直屬的地方少得可憐。這是因為忽必烈能當這個皇帝,主要是靠下面的支持而不是自家的實力,倒有些像東晉或晚唐的局面。
對于這個局面,忽必烈自然是不滿的,之前在對付阿里不哥騰不出手來,現在就可以好好謀劃一下集權的事宜了。不過,他也沒什么好辦法。之前他沒法用稅賦募兵,為了讓世侯們出兵出糧支持他西征,不得不把更多的土地和人口分封給世侯們,并確認了他們的世襲權力。現在回頭一看,很是有些尾大不掉之感,甚至比起七年前還更嚴重了。總之,此事尚需仔細謀劃,也不能急于一時,現在還是先享受一下勝利和建國的快感吧!
不過,有些人就是沒眼色,非得在這個時候跳出來添堵。
當天夜里,典禮過后,忽必烈拿著一份從東北來的急報,臉色鐵青:“什么,東海人出現在了黑龍江上?還把哈州給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