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6年,12月5日,沒翼港。
經過一番風浪洗禮后,第一艦隊成功重新集結。艦船表面的漆和零碎裝飾被沖掉了不少,看上去有些狼狽,但是柞木材料的主體結構還是經受住了考驗,依然堅固,只要再簡單修整一下就又是一批好船了。他們檢修后從集結地繼續出發,平安到達了目的地沒翼港 以七聲禮炮的問候作為先導,艦隊在海平面上顯現了出來,引發了港中居民的注意。很快,傳遞消息的信使騎著馬奔向各方,等到艦隊入港的時候,商社在本地的合作伙伴,以陳氏唐商和納巴汗·沒翼家族為首的一眾商人已經等在碼頭上了。
符凱偉是第一次來到天方世界的這處海港,自然對這些人不熟。但是不要緊,艦隊中有貿易專員專門處理這些事情,他只要上前打個招呼就行了。
“啊,原來是符先生,阿剌賜你平安!”一個蓄著大胡子的青年人聽了通譯的介紹,熱情地走上前來,按大食禮儀與符凱偉握起了手,這讓他既熟悉又有些不適應。
這個大胡子是沒翼家族的薩林·舍利夫·艾什勒弗·杜蘭·阿呂·亞哈姆·納巴汗·沒翼。阿拉伯人的名字可以分四節,第一節是本人名,第二節是父名,第三節是祖父名,第四節是部族名。這個薩林的祖父與當初跟狄柳蔭交易的那個買買提的父親同名,那么算下來薩林就是買買提的子侄輩了。
符凱偉聽了通譯的介紹,對這一長串名字一陣頭暈,然后也不管了,從身后副官手上取過一份禮物,送給薩林,說道:“你好你好,小小禮物不成敬意。”
薩林命仆人將禮物接了過去,客氣了一下,便當場打開來看,不禁驚嘆了起來。
盒子里面是一個青花瓷盤和一個小瓶,青花瓷盤上精妙地繪制了一個人像,正是他叔叔的頭像。天方教教義是禁止描繪人類畫像的,不過現在的阿拉伯人尚有文化自信,禁忌沒那么嚴格,雖然本教畫師不能畫人像,但請別的宗教的人來畫卻是沒問題的,不少有地位的人都會這么做。這副頭像是之前艦隊中的畫師描繪下的,后來經過一番藝術加工,先是轉化為唐式風格的人像,又使用阿拉伯風格的書法技巧,把線條轉化為了阿拉伯文字,最后燒制到了瓷器上,形成了一個中西結合的藝術品。
“真是美妙,我叔叔一定會高興的!”薩林對此大為贊賞了一番,又取過那個小瓶子。這是一個小玻璃瓶,里面流淌著一些深紫色的液體,湊近瓶蓋還能聞到一絲淡淡的酒味,“這是?難道是酒嗎?……呃,這可不行。”
符凱偉搖搖頭,說道:“不,這是染料,紫色的染料,你們拿去一定能賣個好價錢的!”
這個時代,染料要從天然物質中獲得,產量少、品種也少,色牢度不高,價格自然也很昂貴。在寥寥可數的幾種可選顏色里面,紫色是其中最為珍稀的一種,從某種貝殼動物中提取的貝紫甚至一度被羅馬帝國指定為專用色。歐洲和大食地區受此影響,也將紫色視為一種高貴的顏色,價格當然同樣高貴。但在中國,由于有紫草這種富含紫色色素的特產植物,所以紫色并不算特別昂貴,這就產生了不小的盈利空間。
符凱偉拿來的這瓶染料,就是用酒精從紫草根中萃取出來的高濃度紫色染料,不但上色效果絕佳,還解決了植物儲存和海運的難題,即便染出的紫色和羅馬貝紫并不是一個色調,但想必仍然能賣出一個好價錢,將來也有望成為一個大宗出口項目。如果反響好的話,接下來還可以開發其他種類的染料,這年頭全世界人民都喜歡大紅大綠的鮮艷顏色,怎么賣都不會虧的。
薩林也是見過世面的,聽了通譯的轉述后,立刻明白了這種貨物的價值,臉上笑開了花:“好,好,果然是好東西!符先生,請隨我來,我家準備了宴席,專門歡迎遠來的朋友!”
原本東海商社并不需要這么費心地準備外銷貨,中國傳統的絲綢瓷器,以及來自熱帶的香料和白糖,再加上一點自產的新鮮玩意兒,就足以賣出一筆大錢了。但是經過幾年的經營,他們意外地發現在大食地區有買不完的好東西,比如阿拉伯馬、一些異域奇珍還有最近發掘出來的粗煉火油。這么一來,就需要有更多的銷項才能滿足他們的采購需求了。
但是,這并不是說明他們在貿易上吃虧了,恰恰相反,這種進出平衡的貿易模式才是健康的貿易模式。雙方買賣的大部分都是工農產品而非不可再生的稀缺物資,這意味著這種貿易行為是可持續的,貿易規模可以不斷擴大,更符合商社的長遠利益。
相應的,沒翼家族對這樣的合作模式也非常滿意,雙方的關系逐年加深,現在商社已經不需要按配額買馬了。呃,只不過他家的好馬數量也有限,就是敞開賣也不能提供太多。
說到火油,符凱偉對這個特別感興趣,因此在買買提家接受過宴飲后,便提出要求,想去他們開設的煉油場進行參觀。
納巴汗·沒翼家族從狄柳蔭那里得到了煉油法的秘密之后,成功開創了一大財源,對此欣喜若狂的同時,自然也是嚴格保密,把場地設置在了一處秘密的港灣之中,嚴禁外人接近。不過這個技術既然是東海人提供的,那么對他們也就不是秘密,再鑒于雙方的良好關系以及這次他們又帶來了不少好東西,所以買買提便同意了這個請求,派人帶他去了煉油場。
“喲呵,還真有些手段啊。”
符凱偉到達濃煙滾滾的煉油場后,對這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生產設施實在是有些驚奇。他本以為這里會是一個極為原始粗陋的血汗工廠,實際上確實也沒錯,但血汗工廠也是分等級的,這一處顯然是比較高級的那種——里面分了不同部門和工序,還有不少簡易機械和車間,操作起來井井有條,實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煉油廠位于沒翼港北邊的一個小港灣的內部,港灣入口狹窄,便于防守,內部有高山包夾,可以遮擋海上的視線,確實也是附近能找到的最好的藏身地了。唯一的問題是在于此地并不產油,需要從外界運原油過來提煉,長遠來看有從渠道泄密的風險。
此時,正有一艘大食特色的謝貝克船停泊在港灣中,一隊黑人奴工從船上背下大陶罐裝的原油,在監工的催促下,吃力地背負到了山地間的煉油場中。
奴工們的表情痛苦而麻木,但符凱偉也沒有余裕去同情他們,因為這座煉油場的工人幾乎全都是奴工,一個個同情過去得到什么時候?
大食人用奴隸的水平比東海人強得多,能夠壓榨出比雇工還高的性價比,也是一種本事。不過這處煉油場用了這么多奴工,不光是出于成本的考慮,也是出于保密的考慮,至少不用擔心他們下班后出去吹水了。
原油運抵之后,首先進入一個……就叫它預處理車間吧,一幫奴工把陶罐架到火上,一邊攪拌一邊加熱,等火候到了一定程度再拿下來送往下一道工序。加熱用的燃料是一些黑色的塊狀物,看上去并不像煤,考慮到此情此景,應該是煉油剩余的瀝青。以他們的工藝肯定是沒法把瀝青和油完全分離的,能當作燃料來用也不意外,不過這廢物利用的思路還是可以的。要知道,即使在21世紀,某些戰亂地區的土煉油廠還在燒木炭呢。
“杜蘭君,這是在做什么?”符凱偉指著這個“車間”,詢問起了陪同他來參觀的沒翼族人杜蘭。此人是這座煉油場的“工程師”之一,旁邊的通譯很快把話傳達給了他。
符凱偉雖然在提問,但其實他對這道工序的作用十分了然,這顯然是為了去除一些石腦油之類的輕質餾分。這些東西燃點低,易爆燃,在這種粗糙的生產流程中容易引發事故,因此要提前“蒸”出來。他這么一問,只是想了解一下杜蘭他們的理論水平。
杜蘭猶豫了一會兒,不知道該不該透露技術秘密,但想了一下,還是覺得沒必要拿捏:“這么先煮一下,之后煉油的時候就不容易起火了。”
符凱偉聽完翻譯,點點頭,看來他們雖然不懂理論,但在實踐中還是吸取了不少經驗教訓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之前爆炸過。
他又看了看那幾個正在蒸煮的陶罐,無形的輕質餾分正不斷逸散到空氣中,實際上這仍然是非常危險的,稍有不慎仍有可能爆燃,怪不得這個“車間”建在一處山坳里呢,看來出事也不是第一次了。而且輕餾分對操作工的健康也有影響,呃,不過顯然監工們是不在乎這一點的。
下一道工序就是正式煉油了。兩個奴工用一根大木棍挑著一個煮過的陶罐,送入了后方一個石砌的“車間”中,而這個“煉油車間”正滾滾地向上冒著黑煙。
符凱偉一開始還有些奇怪,波斯灣的原油應當質量很好啊,這些黑煙是怎么出來的?等到他冒著生命危險湊過去一瞥,才明白過來——這些黑煙并不是分餾產生的,而是油類燃料燃燒產生的。在油爐之上,又是一個“先進”到讓他有些意外的煉油爐,由陶制管道和青銅器件混合組裝而成,原油加熱氣化后,經過一個長長的斜管道,進入三個“分管道”中,冷凝成不同級別的火油。這套設備雖然粗糙,但構造原理相當超前,看來阿拉伯人悠久的蒸餾酒的歷史還真給他們攢下了不少經驗啊。
杜蘭適時解釋道:“煉出的油分三種,其中‘輕火油’用作燈油很好;‘中火油’可以當作燃料和武器;‘重火油’雖然也可以燒,但是很不容易點著,不好賣,所以我們就自己拿來燒爐子。燒不完的還可以煮鹽。”
符凱偉笑了一下,還真是能廢物利用啊。他們現在的這三級分類法,恐怕沒法套用后世的標準,不過有標準總比胡搞好,總歸能讓人放心些。這里產出的燃油,可有相當一部分是要裝上船運回本土,成為工業發展的血液的啊!
符凱偉參觀完成后,就回到了沒翼港的商站。
這個商站是商社在唐坊購置的一處宅院,平時并沒有安排人駐守,只是委托給陳家打理,等到貿易的時候才來居住和存貨。等他回去的時候已經快天黑了,他本來沒打算做什么事,現在又沒什么娛樂,只等吃了飯就與那個亞美尼亞舞姬交流一下國際形勢。不過沒想到買買提居然來拜訪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到的,就在屋內等著他。
“這是?”符凱偉有些奇怪,昨天剛見過面還一起喝過黑茶呢,今天怎么又來了?不過還是做出笑臉打起了招呼。
買買提給了他一個熱情的擁抱,客套一會兒后,很快就進入了正題:“符,不瞞你說,我是來跟你談一筆大生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