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4年,6月1日,吉陽軍。
遠洋艦隊在吉陽軍一連等待了五天,都沒有等到霜降號的歸來,這讓他們陷入了深深的悲慟之中這附近的海域并不大,霜降號的艦長朱涇也是對導航術很熟悉的資深海軍了,若是五天都能沒回到吉陽軍,那么幾乎可以肯定地判定這艘星火級是已經沉沒在大海之中了。
艦只因風暴而失事,對于海軍來說也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了。但是這次遠洋艦隊出行一路順暢,一萬多海里的海程都沒出什么大事故,結果臨到家門了卻損失了一艘戰艦,這怎么能不讓人心痛而沮喪呢霜降號上有價值數萬貫的貴金屬、貨物,還有六匹價值與前者相當的印度馬這些都無所謂更為慘痛的,是幾十名經歷了遠洋考驗的海軍精銳就這么永遠地損失了 這無疑給即將圓滿完成的海軍史上首次跨洋遠征蒙上了一層沉重的陰影,令人不得不感嘆世事無常,大海依然是那樣令人敬畏和恐懼,也讓船員們本已爆棚的自信心再次冷卻下來。
在這樣的背景下,章愷帶著十幾名商務人士和水兵組成的一支小型考察隊,來到了吉陽城中。
他們來這里,有兩個任務。
其一,是考察一下本地的商業環境,看看有什么特產可以采購,當地人消費力如何、有沒有市場潛力。這也是遠洋艦隊每到一地的例行任務,只是吉陽此地一看就沒什么潛力,而且狄柳蔭心情低落沒興趣出行,就只派了章愷過來隨便看看。
其二,就是招募些和尚、道士之類的宗教人士。艦隊準備過幾天之后辦一次盛大的海祭儀式,祭奠在之前的征程以及這次的海難中犧牲的各位海軍或非海軍忠魂。雖然艦隊高層對這樣的迷信并不感冒,但是船員里面是有不少人信神拜佛的,一場大難之后,必須考慮他們的心情。畢竟,祭奠更多的是做給活人看的。
吉陽軍人口不多、物產不豐,不過這個時節城里倒頗為熱鬧。因為現在是南風季,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有不少北上的商船在此地落腳,為本地居民帶來珍貴的外來商品和貨幣。所以時間長了就形成了傳統,夏至過后,周邊漢、黎百姓就會挑著自家產的糧食、布匹、手工藝品等等前來吉陽城,好賣給過往客商,賺點錢買些新鮮玩意帶回去。
所以,這個還沒即墨城大的小城,現在就充滿了商業氣氛。道路兩旁到處都是擺著小攤的臨時商販,操持著當地方言招呼著過往的行人。
這樣的商業氛圍讓章愷有些意外,也因此產生了些許興致,一處處問了過去。不過看了一路,也確實沒找到什么價值太大的東西,只是隨意買了一些本地產的藥材和食物帶上,看回家之后有沒有銷路。
不過,他們現在財大氣粗,就算只是“隨意”買上一點,也是幾貫幾十貫的數額,對于小攤販來說無異于一筆天降橫財。因此這些穿著干練制服的東海人很快就成了街市上的財神,被商販們追在后面推銷。
吉陽城確實不大,章愷等人很快就走了個遍。然后就不再浪費時間,送別了那群尾巴,又打聽著路,找到了城北一處道觀。這個道觀比較破落,總共也就十多個老道士和道姑,聽到章愷的請求,立刻也像見了財神一樣,拍著胸脯把這事答應了下來,表示一定好好做一場大醮。
既然如此,章愷也無意久留,與他們約定時日、付了定金,便出門了,準備再去隔壁找幾個和尚看看。
只是,剛出門一轉,他就被路邊一個小攤吸引住了。
擺攤的是幾個熟黎女子瓊州島上有很多少數民族,不同部落之間風俗差異很大,但漢人無心一個個區分開來,統稱“黎人”,其中居住在深山、與外界交流少的稱“生黎”,而交流較多的就是熟黎了賣的東西是幾種不同的棉布。
章愷看了這些棉布,頗為驚訝,不是別的,實在是因為它們織造得很是精巧經緯細致、花紋美觀,還使用了多種顏色,與本地其它特產粗獷的風格格格不入,精致程度甚至比東海產的棉布還要強,雖然比最好的印度棉布要差一點,但也不亞于他們沿途在南洋地帶見過的精品土布了。
“這可是你們自己織的”章愷捧著一匹白色帶青花的棉布,對眼前的熟黎女子問道,“你們是用什么機械織造的”
與漢人不同,黎人男人很少做事,一般是女子拋頭露面,這一點倒是與真臘人有點像。這些男人倒也心大,不擔心她們在外面沾花惹草實際上也真不必擔心,因為她們按傳統都在臉上紋出了各種可怕的花紋,正常男子幾乎不會起什么想法。
但眼前的這幾個黎女顯然聽不懂章愷的話,只是可怕地笑著,咿咿呀呀用土語說著什么,并不能回答他復雜的問題。
章愷又換了幾個口音問了一下,她們還是聽不懂,于是干脆放棄了,轉而按本地通用的手勢表示出了購買的意圖,準備每樣買上一點,帶回本土讓紡織廠研究去吧。
“這個,這個,還有這些,每樣一匹,哦不對,這個白的給我兩匹。好了,多少錢”
他這豪爽的買買買雖然讓黎女們咧著嘴笑了起來,但也很快難住了她們之前從來沒有人這么大手筆的買過布,都是一尺尺的割一點,價錢扳著指頭就能算出來,現在突然來了這么一個復雜的求和問題,該如何計算她們手腳并用算了半天,腦袋都要炸了,也沒把這個帳算明白。
章愷有些哭笑不得,他已經把適額的錢掏出來了,但是對方顯然不信任他,仍然在一點點地計算著。沒辦法,他正打算再扔點錢下去,解決這次糾紛,對面的一個黎女卻突然跑了出去,去了背后的道觀,拉了一個道姑出來。
這個道姑又瘦又小,看上去也就二十多歲,但至少是漢人模樣,一邊走著一邊與那個黎女說著生疏的土語,看來是能充當通譯的,被她們請來當救兵了。
章愷松了一口氣,說道“這位道姑,麻煩你跟她們說一下,這幾匹布總共七貫余三百錢,我可沒算錯。對了,再勞煩你一下,能幫我跟她們打聽打聽,這布是怎么織出來的嗎”
道姑剛才見過章愷等人,知道他們是大財主,不敢怠慢,一邊數著銅錢核算著賬目,一邊說道“客人稍等本地熟黎的織造之法確實有獨到之處,我之前也和她們學過一些,感覺精妙異常,學問頗深呢。不瞞您說,其實這匹白的就是我織的啊,算好了,您給的錢沒錯,承蒙惠顧”
從她剛才一過來,章愷就驚訝了起來。
她這一邊說著話,一邊手上拿著布匹算著帳,居然說話間就算出來了。雖說只是簡單的乘法和求和,但一般人就算學過算術也得算上半天,像他這樣的口算能力是經過自小學習和財會班的培訓,再加上常年的計算才練出來的,沒想到這偏僻地腳的一介小女子也做得到。
這個道姑不簡單啊另一方面,這個道姑說她學過熟黎的織布法,又讓他產生了一種奇貨可居的感覺東家們說過,“人才”是最珍貴的財富。這次下西洋,讓他深刻認識到了本來引以為傲的東海棉布與印度棉布之間的差距,若是能通過這個道姑,學到熟黎的織布技藝,豈不是對于東海紡織業大有助益而且,還有一點讓他驚訝的是,這個道姑所說的并不是晦澀難懂的本地方言,而是他相當熟悉的江南口音的官話看她年紀也不大,江南人怎么會出現在這么個偏僻的地方的 于是,章愷也換上了江南口音,與她套起了近乎“這位道姑,你可是江南人士在下的船隊也要往江南去,若是道姑想回鄉的話,在下可捎上一程。只是,這織造之術,在下有些疑問想請教一下”
可是,沒想到,這熟悉的口音和“回江南”的許諾一出,對面的道姑非但沒欣喜,反倒露出了驚恐的表情,踉蹌地往后退了一步,倚在了道觀的院墻上,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不回去等等,你們是什么人,不是來抓我回去的吧不”
說著,她就轉身往道觀之中逃去,但是沒走兩步,就被臺階絆倒在了地上。旁邊一個水兵眼疾手快,一個箭步沖了上去,把她扶了起來,順便又抓著她的胳膊將她“請”了過來。
道姑不住地掙扎著,試圖從魔爪之中逃走,但她那小胳膊小腿如何敵得過強壯的水兵旁邊幾個黎女見友人被抓,也惱怒了起來,不顧武力的差距,沖上前來叫喊著對著水兵腳踢爪抓,然后又被另外幾名水兵苦惱地制住了。
動靜越鬧越大,周邊幾個攤販也圍觀了過來,對著這邊指指點點;幾名年輕女性扯著嗓子哭喊著,連道觀里的幾個老道也被驚動了,一顫一巍地走了出來。
看到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章愷是既驚訝又哭笑不得,苦笑著對那個瘦弱的道姑問道“這位姑娘,你是在怕什么我們可都是好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