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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認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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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62年,4月6日,清明26日,登州,福山縣。

  當初改制后不久,福山縣衙就擴建成了前后兩院,前院是縣令辦公的地方,后院則是縣議員們聚會之處,或許可稱之為“議會”。

  不過這“議會”有些奇怪,很少談正事,議員們每月三聚,基本是談些家長里短、兒女婚事、商業情報之類的事情,因為沒什么正事可談嘛!

  自從兩年前,東海商社將福山縣“賣與”了他們,他們就翻身作主過上了好日子,再也不用擔心上面有人欺壓,反而可以去欺壓別人了!呃,也不能欺壓太重,不然小民就跑去膠州了,近年來這事可不少。

  可是鄉里生活本來就簡單的很,一年收了租子應付了上面的稅就來城里置辦點新鮮玩意兒,能有什么大事需要議員們討論的?縣令既然是他們選出來的,平日自然不會得罪了他們,即使稍微拿點他們也覺得很正常,沒什么需要指摘的嘛!最多隔三岔五,湊一筆捐,修補一下官道和舊橋罷了。

  所以,這縣議會與其說是個議事的地方,更不如說是鄉紳們社交的場所了。

  會議室內,議員們的座位既不是排成環形,也不是布置成扇形,而是像個酒樓一樣,擺了十幾張方桌。開會之時,議員們分成小組各圍一桌,桌上放些茶水吃食,有的還放些棋牌之類的,嗯,也是很有生活氣息。

  今天逢六,按例是聚會的日子,議員們確實也齊聚一堂,不過卻并未像往日一樣熱鬧地閑聊,而都板板正正地坐著,目光聚集到中央的一張桌子上。

  這張桌子上,登萊大區協調專員張正義微微一笑,對旁邊一個富態盡顯的議員問道:“趙員外,聽說你家里去年開了一千畝地?真是大手筆啊,想來今年收成該不錯吧?”

  趙員外立刻冷汗直流,擺手說道:“誰,誰給專員這么說的?這不胡扯呢!也,也就幾百畝薄田罷了。唉,眼看今年要旱,也不知道能收多少……”

  雖然從法理上來說,只要不犯罪,他的議員位置就只跟他交的稅有關系,張正義管不到他頭上來。但是,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文化哪是那么容易改變的?對“上級”的敬畏早就深深刻在了他們的腦子里,更別說眼前這位是登萊二州的頂頭上司,甚至還是東海國的前首輔了。

  他開了這么個頭,旁邊的議員也立刻開始哭窮了起來:

  “是啊是啊,專員,這幾年糧越來越賤,實在是賣不上什么價啊。為了給長工發工錢,我都半個月沒見葷腥了!”

  “是啊是啊,專員,這幾年工價越來越高,哪里是我雇他們干活,明明是我給他們干活啊!”

  “專員,膠州那邊整天有人過來雇工,佃戶一個接一個地跑,這樣下去,我這把老骨頭得親自下去種地了!”

  “專員,我表弟家有個閨女,今年剛十五,那叫一個水靈,可否賞臉見上一面?”

  “呸,你家這模樣能生出什么好閨女?怕不是買來的瘦馬吧?”

  “你閨女才是買的!”

  眼看他們越說越離譜,張正義趕緊止住了他們,站起來說道:“各位,各位,先放寬心,我東海國的政策不會改變,只要交糧,就是議員,動不了你們的,也不會插手你們的合法事務!”

  聽了他的話,議員們為之一靜,然后各桌竊竊私語起來。

  不過還沒完,張正義說完漂亮話后,又略不好意思地咳嗽一聲,繼續說道:“只是,現在正是大敵當前、一心對外之時。齊國公、李制置、夏安撫和我東海軍,都在第一線上奮力抗韃,保衛我華夏河山。值此國難當頭之際,各位作為東海國民、華夏子孫,是不是也該出自己的一份力呢?上場殺敵就不必了,但是出一份錢糧供應前線,總是可以的吧?”

  會堂中再次靜了下來,然后冒出一片嘆氣聲——議員們早就收到了風聲,現在終于確認了,這張專員,果然是來勸捐的啊!

  唉,怎么就不能讓人過兩天安省日子呢。

  他們的樣子并不出乎張正義的意料,世界上怎么會有人愿意交稅呢?但他并不懷疑臨時增稅成功的可能性,因為這幫士紳沒得選嘛。

  若是東海人贏了,積威更盛,他們現在不認捐,以后肯定會倒霉;若是東海人輸了,蒙古人打回來,那么他們不但會失去現在的地位,說不定還會更慘。

  所以還是先聽聽吧。

  張正義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也不需現在就捐,夏稅時一起交上即可,照例算票數的。去年福山夏稅差不多一萬石,實在算不得高吧?我看今年一萬五應該是可以的。諸位,依法納稅,利國利民啊,這糧也不是白給我們吃的,而是要運到前線供應將士的,沒糧怎么打仗?你們現在多交一點,總比前線因為沒糧敗退下來,然后等敵人過來搶你們的家產好吧?”

  他這么一說,選擇就很明顯了。交稅,可以增加自己的投票權;不交,未來可能會被東海人穿小鞋,甚至是換更狠的過來直接搶,該選哪個還用說嗎?

  只是,具體該怎么交、交多少、各家攤多少還需要商議一下。張正義看效果已經產生,也不繼續佇在這里,而是告辭走了出去,留給他們討論的時間。

  他走出會議室,徑直回了縣衙前院西廂一間客房里,拿起最新的內部資料讀了起來。不多久,卻有衛兵通報有人求見。

  “咦,難道是這么快就商量出結果來了?”張正義有些驚訝,但還是第一時間讓人把訪客請了進來。

  不過,來人卻并非是議員之一,而是一個眼睛很大的精干男子。

  他見了張正義之后,不卑不亢行了個禮,自我介紹道:“見過專員。在下廖青峰,字守風,在縣城里經營珍玩生意。早聞專員大名,今日得見,果然氣度不同凡響。”

  張正義有些意外,一個奢侈品商人,找我干什么?不過面上依然客氣:“廖先生請坐,不知此來所為何事?”

  廖青峰遲疑了一下,掏出一份禮單遞給張正義,然后在旁邊的座位上坐了下去,只敢坐一半。“聽聞東海大軍在西方抗擊韃虜,在下雖然只是一介商賈,但也是東海國治下子民,自然知道報國的道理。本人雖然不能上場殺敵,但也愿意報效朝廷……在下愿此后每年上繳百兩白銀的稅賦,此次一次帶了了前三年的份例。”

  張正義一愣,打開那份禮單一看,果然有三百兩白銀,下面還列著幾樣尋常的禮物。

  這可真是奇了怪了,難道還真有人愿意主動納稅的?剛才他在縣議會好說歹說,不過才要求五千石的增稅,這三百兩銀子換成糧,差不多得有一千五百石了啊!

  他當然不信這廖青峰是真忠心才捐錢的。“東海國”的招牌才掛出來幾年?連他這個前首席都不敢說多愛呢,更何況這個八桿子打不著的商人了。于是他合上禮單,直接問道:“廖先生是有何事所求?事先可說好了,這福山縣里的事還是由議會作主,我可干涉不了。”

  廖青峰身體前傾,緊張地說道:“不敢,不敢,無需勞煩專員。在下只是想……捐個議員身份,想來,這一年一百兩,也沒幾個議員能達到這數吧?”

  什么,議員也能捐的?呃,還真是捐的。

  張正義剛才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仔細一想才回過味來。

  福山等自治縣的議員身份是根據納稅多少確定的,然而由于歷史遺留因素,東海商社在控制區內沒有開征商稅,這個“納稅”指的只是田稅,只有地主能享受,商人就是再有錢也參與不進來。

  不過各個城的自治商會和議會倒是會對城內的商戶攤派一些費用,這些費用會用來維護市容或者被老爺們瓜分掉,反正是交不到稅務部那里。因此,商人們即使同樣有負擔,也無法從東海商社那里“購買”到權力。

  這么說起來,不征商稅,豈不是對不起他們了?

  說起來,現在東海商社直接控制的膠東區域,有四種治理模式并行存在。

  第一種是大家都熟悉的直接治理,統合部派出多部門混成的工作組,進駐某一城市,對區域內的行政事務進行精細化管理。這種模式效果最好,收稅效率高,基礎建設和經濟發展工作也做得更好,然而由于需要大量高素質人才,所以難以擴張,目前只能在自建的三個市和即墨、登州蓬萊、萊州掖縣三地實行。

  第二種是附庸統治,也就是寧海州的情況,濰州和密州也有些類似。商社不插手地方事務,由當地的傀儡政權自行治理,只需要名義上服從東海商社,并且允許商社在區域內自由進行經濟活動就可以了,連上貢都只是象征性的。這種模式的治理效果自然最差,但好在商社幾乎不需要操什么心,說起來,等到明年,寧海州的第一個委托任期就結束了,到時候該怎么辦呢?

  第三種和第四種都是“自治”,前者是在膠西、高密、萊陽三地實行的“商會自治”,后者是在福山等縣實行的“議會自治”,看起來很像,都是由許多地方實力派自行治理,但實際上差別還是很大的。

  商會自治,這種模式其實與其說是自治,不如說是“貴族共和”。它緣起于當初商社力量還很弱小之時,當時他們無法對膠西實行有效的統治,否則非得激起強烈的反抗不可,因此只能將權力委托給膠西城的實力派,任由他們自行治理縣城事務。

  這個“商會”的成員實際上并不是商人,而是設立商會之時的地方實力派,商會也沒有成文規定成員的進入和退出機制。所以,他們實際上就是東海商社所冊封的“貴族”,被商社授予了這一座城的治理權。不過治理范圍也就僅限于縣城,縣城之外的農村區域的收稅權仍然屬于東海商社。

  而“議會自治”則正好反了過來,議員的主要來源是農村,大都是有名望(和財力)的鄉紳,農村的治理權也歸屬于他們。這一模式的存在不是因為商社力量不足,只是因為無法對它們有效治理,所以將治權“出售”給鄉紳們。而且這次商社學乖了,從一開始就制定了完備的法律體系,議會的組成和解散、議員的選舉和退出都寫的明明白白,哪天要收回自治,也有法可依。

  但是沒想到,這里還是留下了一處紕漏,也就是商人的地位問題。東海商社對議員選票的定價是按田賦來的,不交田賦的商人自然就享受不到這個待遇,這就讓他們在政治生活中處于了劣勢……從社會發展的角度來說,這很不利啊!

  張正義思考了一會兒,問道:“廖先生,你對福山縣這兩年的新政是如何看的?”

  “自然是善政!”廖青峰下意識地拍了個馬屁,然后說起了正題:“還政于民,這是亙古未聞的大善事啊。只是有些人得了權勢,不想著造福鄉里,反而欺壓良善……”

  張正義又問了問,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鄉紳們掌了權之后,選了縣令出來掌管一縣政務。古代城市治理雖然不像后世那么繁雜,但也有不少事要做的,抓捕盜賊、清理衛生、修橋補路等等,這些事都需要縣令來組織。如此一來,自然是要經費的,但議員們已經給東海商社交了一份稅,肯定就不愿意再交一份了,于是就通過議案,允許縣令對城中商戶征收一筆商稅,用這筆收入來維持市政。

  議定的商稅稅率是十稅一,這個稅率實在不低,但也不是高到離譜,像廖青峰這樣的商人也并非承擔不起。

  不過,現在又沒有電子轉賬和稅控機,稅吏如何能知道商戶的營業額到底是多少呢?所以就只能看著收了啊!城中不少商戶,都與議員有或多或少的關系,稅吏不敢太難為他們,而廖青峰偏偏就沒什么背景,不正是一頭好肥羊嘛!

  這一年多來,廖青峰被勒索得苦不堪言,幾乎就想把這份產業盤出去另尋他處經營了。但是現在局勢穩定,鄉紳們又地位驟升,手頭寬松了不少,他這珍玩行賺錢還不少,所以到底狠不下這份心。

  前陣子,張正義來福山縣巡察,一早就有消息傳出來,說這位大員是來勸捐的。別人對此或是惶恐,或是有一分看熱鬧的心態,只有這廖青峰靈機一動——若是趁此機會,我去給這位張專員奉上一筆銀子,捐個議員的位子回來,以后的生意不就好做多了?一年百兩銀,雖然不少,但相比稅吏勒索去的那些還是差遠了,更別說說不定還有機會更上一步了……

  張正義耐人尋味地看著這位商人,看得后者頭皮直發麻,差點心理崩潰頂不住了,才突然說道:“好!廖先生有此拳拳報國之心,我自然是該成全的。這份銀子我便收下了,稍后我寫份回執給你。不過此事畢竟關系甚大,我需要給上面請示一下,無法立刻辦成,還請廖先生回去稍候,不過一月之內必然有消息!”

  廖青峰大喜,也不知道該用什么禮節,差點就要跪下。

  張正義連忙把他拉了起來,差點嚇出一身冷汗。這要真跪下了,又傳揚了出去被全體大會聽到了,編排一個“收買人心”的嚼頭,以后他還要不要做人了?于是趕緊送客了。

  送走廖青峰之后,張正義拿著那份禮單坐回了椅子上,翹著二郎腿琢磨了起來。

  登萊四個自治縣之內,像他這樣的人該不少吧?南面三個自治縣,也未必沒有這樣的需求,此事似乎大有文章可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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