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8年。
這個正月,在一些幸福而幸運的人能夠沉浸在新年歡樂中的時候,世界上的另一些地區卻陷入了戰火。
底格里斯河畔,一座宏偉的城市坐落在這里。巨大的城墻圍出了足夠幾十萬人居住的城區,高聳的清真寺越過城墻依然能遠遠看到。
這里就是巴格達,在很長的時間里,這兒才是世界的中心。
東西方的商品在此交匯,歷代先賢的知識在這里儲藏和傳授。早在一百多年前,巴格達就已經有了大學,開始傳授宗教學、數學和天文學的知識。阿拉伯商人能夠縱橫四海,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來自于他們先進的知識,能夠在茫茫大海上觀星定位。
而商業的發達也為這座城市帶來了大量的財富,無論是黃金還是絲綢,都充盈得難以想象。大概現在的世界上,也就只有臨安能與它一比了。就連偉大的君士坦丁堡也不行,因為它之前被十字軍攻占并洗劫,已經淪為了乞丐之國。
然而,這座偉大的城市現在卻陷入了恐慌之中。
巴格達城外,密密麻麻的營帳將這座巨城團團包圍起來,就連底格里斯河兩岸也不例外。他們就是由蒙哥汗之弟旭烈兀統領的蒙古軍團。
軍團前不久在野戰中擊敗了阿拉伯軍隊,成功的包圍了巴格達。不過這個“蒙古”軍團中,真正的蒙古人并沒有多少,大部分是征服過程中一路收服的突厥人、波斯人、亞美尼亞人、阿拉伯人甚至從東方帶來的漢人。
曾經強大無比的阿拉伯帝國傳承到現在,其實只剩了個空架子而已。哈里發幾乎淪為跟日本天皇一樣的傀儡,被幾大天方強權輪流控制,手里沒什么兵力。現任哈里發穆斯臺綏木最初并未重視蒙古軍的威脅,對旭烈兀的招降也置之不理,甚至回信羞辱了一番。直到蒙古大軍壓境,他才匆匆組織了一支雜牌軍隊迎戰,結果被蒙古人用水攻輕松消滅。
少數戰斗部隊逃回巴格達后,已經不足以守城,只能用來維持秩序。大量的巴格達市民被臨時征發,拿起簡陋的武器,離開哭哭啼啼的家人,硬著頭皮上了城墻,戰戰兢兢地看著城外兇惡的“蒙古人”,盤算著保命的辦法。
這些市民與偉大的巴格達城共榮了數百年,自然有保衛它的義務,但是長久富裕的巴格達人,究竟有多少戰斗力呢?
“這報達城,簡直就是百年前汴梁事的重演啊。”
報達是這個時代東方人對巴格達的稱呼,城東阿只迷門外的軍陣中,一個約莫四十歲的漢人將領站在木制望樓上,看著巴格達城墻上服色駁雜的“守軍”,有感而發。
這時,南邊大營的位置過來三騎怯薛,用蒙古語高喊著:“旭烈兀有令,郭侃接令!”
漢人將領聽到,連忙下了望臺,帶著幾個親衛迎了過去,喊道:“我就是郭侃,命令呢?”
怯薛下馬,與郭侃核對了一下印符,便將一個木筒交給他,道:“回回教主拒絕投降,旭烈兀大王要你轟開城墻。”
郭侃打開木筒,確認命令無誤,便行了個禮,表示接令。三名怯薛隨即繼續去別的地方傳達命令了。
郭侃是漢人世侯史天澤的養子,自小在蒙古軍中效力。他極具軍事天賦,對新技術很敏感,尤其擅長火藥武器的使用,因此早早就升到了千戶。這次旭烈兀西征,他便率部跟隨,途中屢立戰功。
當初蒙軍侵入波斯,在暗殺教團“阿薩辛”的據點鷹巢山下受阻,是郭侃帶領他的漢軍,用八牛弩射出火藥箭,一個個拔除了山中的防守要地,才徹底消滅了這個縱橫西亞百余年的教團。
此后郭侃憑借戰功,獲得旭烈兀的信任,屢次托付重任。這次攻擊巴格達,墻高城闊,自然也要靠郭侃的攻城重器打頭陣。
郭侃得令后,馬上登上望樓,指令漢軍行動起來。士兵們搬出一臺臺的八牛弩和回回砲,對準城墻,等待長官的命令。
八牛弩是漢地的傳統武器,屬于床弩的一種,由三張大弓兩正一反串聯積蓄彈性勢能,通過人力或畜力轉動絞盤蓄力,可發射長達兩米的重箭,穿透力之強甚至可以釘入城墻中。蒙古人侵攻中原的時候,屢受這種武器的重創,自然也深刻理解這種利器的價值,西征的時候便帶了八牛弩和漢人工匠隨行。
而回回砲則是西亞流行的一種強力武器,它其實是一種配重式拋石機。與用牛筋、簧片、韌木等材料積蓄彈性勢能來拋射彈丸的扭力式拋石機和用人力借助杠桿效應拋出重物的人力拋石機不同,回回砲的結構就像一個不等長的蹺蹺板,力臂短的一頭固定大質量的配重物,力臂長的一頭放置彈丸,松開鎖定裝置后,配重物就自然下落,把彈丸拋射出去。
這種配重式投石機結構簡單、廉價,不需要使用昂貴的牛筋或鋼片,既可以大量制造,又突破了材料和人力的限制,可以制作出一些巨大的超重型拋石機,是這個時代首屈一指的攻城利器,所以被蒙古人發現后很快就廣泛采用。
郭侃看了看,巴格達城墻上也有不少回回砲,如果用砲對射,他們位置高要占便宜些。他盤算了一會兒,見附近幾支仆從軍已經開始試探性攻擊,于是發布了命令:“令:百人隊甲乙,前出至城墻一百步外,射箭搦戰,若遇砲石攻擊,則后撤五十步。
令:八牛弩前出至城墻兩百步外,用火藥箭,把城墻上的回回砲打掉!
令:回回砲前出至城墻二百步外待命。”
親兵得令后,前往軍陣中發布命令,各種器械紛紛運動起來,前往城墻前三百米左右的位置開始架設。
城墻上的民兵沒有戰斗經驗,看到這種架勢,一下子緊張起來。很快就有人操作起城墻上的投石機向前方射出石彈,但是三百米顯然超過了回回砲的有效射程,石彈即使有高度的加成,勉強飛了二百多米之后也只能無奈地落到地上,惹來了蒙軍的嘲笑。
已經裝填好的八牛弩趁機朝這些暴露出位置的回回砲射擊。士兵們點燃火藥箭的引線,然后用一個小錘砸了一下旁邊的機括,長箭呼嘯著發射出去。
七枚長箭射出去,首發命中的不多,只有一枚成功擊中,而且只是插在回回砲的木梁上,沒有太大傷害。
“吁,還好……”
這門回回砲旁邊的民兵松了一口氣,伸手要把滋滋響的長箭拔出來——結果這時它卻突然爆裂開來,強大(相對于此時的認知)的沖擊波和火焰瞬間吞沒了回回砲!
硝煙之下,附近的幾個民兵捂著眼睛哀嚎起來。
城墻上的其它民兵被這種惡魔式的爆炸嚇傻了,呆呆站著手足無措,直到旁邊有士兵揮舞著鞭子趕來才動起來。但這時候接連又有長箭射過來,準頭越來越高,城頭的回回砲逐漸被摧毀。
在接連的爆炸聲中,民兵們驚恐萬分,但又不敢往城墻下跑,只好一個個趴在地上抱著頭向阿剌祈禱著。
不過,八牛弩只能直射,對于稍低一點的目標就沒辦法了。城墻上的回回砲雖然一個個都啞了火,但這種拋石機可以曲射,在城墻之后也布置了一些,它們就不是弩箭能射得到的了。現在民兵們在爆炸聲中倉皇反擊,墻后不斷有石彈拋出來,只是毫無準頭,給攻城方造不成什么威脅。
郭侃見狀,果斷命令自己的回回砲前推一百步,轟擊墻上和墻后的目標。
漢軍迅速前推,在城墻眼皮子底下架設起回回砲,然后以五六分鐘一發的速度“快速”投擲著石彈。雖然同樣沒什么準頭,但城后民兵們的心理素質也沒專業士兵那么高,見有石彈砸來,一下子就慌亂了,裝填也慢了,在對射中落了下風。
而漢軍則越打越準,找到了準頭之后,他們又放上點燃的震天雷投擲出去。這種鐵殼爆炸彈曾經在中原的戰爭中大放異彩,現在突然出現在巴格達戰場上,與當地特產回回砲結合在一起,效果更是拔群。鐵彈無序地在城頭墻后爆炸,氣流和硝煙四處彌漫,刺鼻的煙味有如地獄,激起了一片哀嚎。
如此轟擊了近一個時辰之后,就連墻后的拋石機也全都啞火了。
“哼,土雞瓦狗耳。”
郭侃得意地看著城墻上的慘狀,正欲派一隊兵登城——可是這時候大營卻響起了鳴金收兵的聲音。
他環顧了一下戰場,發現附近試探性攻城的友軍已經退了下來,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蒙古軍收服了大量的各族仆從軍,但帶來的問題就是指揮困難,只能各自為戰,相互之間難以配合。今天只是試探性攻擊,友軍本來就沒想著一天就能攻下來,只派了些炮灰兵象征性攻擊一下,旭烈兀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看出巴格達的兵力分配之后就收兵了。郭侃雖說已經打出了極佳的戰果,如果有步兵配合說不定能一鼓作氣把城墻攻下來,但這種情況下也只能遺憾地收兵了。
不過這一點遺憾并不會改變大局。
正月三十,旭烈兀命令全軍進攻。到了第三天的時候,阿只迷門的戍樓已經被郭侃的漢軍完全摧毀,這幾乎意味著城門旦夕可下了。
但是旭烈兀又停了幾天,勸降城內的哈里發穆斯臺綏木。未果后,蒙軍才于二月五日全面進攻,一舉奪取了巴格達的整個東城墻,在城墻上筑壘、架砲。
他們守城的技術可比巴格達民兵強多了,后者屢次試圖奪回城墻都被輕松擊退。
在這樣的情形下,城中人已成甕中之鱉,穆斯臺綏木不得不帶著家人和貴族出城投降。
然而。
“阿剌哪……我做了什么啊……”
穆斯臺綏木被綁在一根柱子上,痛苦流涕地看著陷入烈火和哀嚎中的巴格達城。
蒙軍士兵一個個紅著眼,沖入失去抵抗能力的城中,地位較高的蒙古士兵直接朝著城內最宏偉的建筑去了。他們沖入一間間寺廟、宮殿、大學和圖書館,搶出最值錢的寶物,拿不動的東西就直接燒毀,無數珍貴的典籍、藝術品和建筑就這么消失了在烈火中。
剩下的仆從軍吃不到頭啖湯,于是蠻橫地闖入一戶戶民居,殺死屋子中的男人,凌辱屋子的女人。精美的瓷器和玻璃器被砸碎,美麗的絲綢和毛毯直接扔在血泊中……入侵者只帶走最值錢的貴金屬和寶石,往往還會順手將屋子一把焚毀。
天堂般的巴格達城在淪陷后變成了地獄。
蒙軍早已做好了合圍,根本無人能逃出去。數十萬市民死于這場大屠殺之中,其中包括天方文明大部分的精英。在此之前,他們已經開始討論理性的價值,開始將教義向著更寬松的方向解讀,對異教徒有包容的傳統,同時在數學和藝術上做出重要的貢獻。在這個時代,這無疑象征著智慧的光輝。在此之后,天方文明開始陷入沉淪,巴格達或許能夠恢復商業上的繁榮,但思想上的繁榮再也找不回來了。
穆斯臺綏木本人,在被強迫觀看了巴格達的慘劇之后也被處死。為了給他一個符合哈里發身份的處刑方式,旭烈兀命人將他裹在華麗的毯子中,由馬踐踏而死。
歷經五百余年,傳承三十七代,曾經一度地跨歐亞非三洲,被中國人稱為“黑衣大食”的阿拉伯帝國阿拔斯王朝,就此滅亡。
1258年又是不平靜的一年。
這一年,不但西方的巴格達毀于戰火,東方的大宋也遭受了蒙軍的全面進攻。
二月,蒙哥率大軍親征四川。
二月,宋軍意圖收服成都,戰敗;成都東側云頂山要塞的宋軍守將、當初曾經陷害了余玠的姚世安,向蒙軍投降,自此整個成都平原落入蒙古之手。
二月,安南國向蒙古投降,蒙軍得以打開了從西南向南宋進攻的道路。
四月,李璮攻占淮河之畔的漣水城。蒙古親王塔察兒率軍直逼淮東。
不僅西邊的巴蜀和東邊的淮河流域發生了戰爭,蒙哥汗之弟忽必烈也在組織一支大軍,試圖南下中原、劍指長江中游。
只要任何一點完成突破,南宋就危在旦夕了!
但這一切跟東海人沒什么關系,他們剛剛在這個世界的偏僻一隅扎下腳跟,還在懵懂地探索著這個世界的生存規則,國家興亡什么的實在太遙遠。
此時的東海地區。
金口區上空,幾道黑煙正飄起來,十幾個工人合力,把一大鍋紅得發白的鐵水注入砂模中。
平原區的海岸和內河上,一艘艘小船忙碌地運輸著物資,新來的水手笨拙地操著帆,不時惹來老水手的呵斥。
陸上縱橫的道路中,大大小小的木制四輪車南來北往,不時有兩輛相向而行的四輪車相遇,然后馭手們默契地同時向右避開。
闊馬區南邊的嶗山上,一組組的伐木工人砍下數十年的參天大樹,然后運到北邊初具規模的工業區,加工成船只構件或者木制器械。
城陽區的工坊已經擴大了幾倍,上百名附近的雇工在此工作,以個人作坊難以想象的速度高速生產著常見的商品。
東海堡的學堂中,讀書的小學生已經增長到了一百多人,正懵懂地學習著與傳統經典完全不同的知識。數年之后,他們將意識到這些知識的力量。
膠西縣城東的主路上,一家掛著“東海商行”招牌的商行悄然開業,賣的有的是尋常南北貨,有的是些稀奇東西,但總體來說,在海商云集的膠西縣毫不起眼。
一隊在碼頭上扛活的力夫路過這條街,其中一人瞥見了這處前樓后院的商行,注意到了什么,突然顫抖了起來。
第一卷篳路藍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