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8年,正月十七。
“竟然是將軍大人的真跡,真是了不起啊。”
一件低矮的木屋中,狄柳蔭和一個穿著宋式綢衫的日本年輕人對坐著。后者正恭敬地捧著已經裝裱好的宗尊親王寫的那首池上的復制品,一邊看一邊用生疏的漢語贊嘆著。
這里是博多東北方,本州島北部,石見國領地中的一處叫濱田的地方。
日本年輕人叫伊東守,是石見國守護伊東士堂的獨子,也是庶子,這一點讓伊東家有些頭痛。
石見國曾經是佐佐木家的領地,三十多年前,佐佐木家因政治斗爭倒臺,石見國被分給了北條家的親信伊東家,如今傳承至伊東士堂已經是第三代了。
但士堂沒有嫡子,只有伊東守一個庶子。這本來不算什么大問題,但是時過境遷,北條家現任當家北條時賴掌權后,屢次擴張權力,說不定就會以這個理由收回石見國的治權,這就有些麻煩了。
不過這些大事暫時還煩不到伊東守,他前不久被任命為石見國“最大的沿海城市”濱田的地頭,過了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熱情之后,就是整天無聊地看海。
今天破天荒的,有宋船來了濱田,他收到下人的報告后,在濱田城遠遠地眺望起來,果然在海灣中多了兩艘白帆大船。他趕緊換上珍藏的華服,帶人迎接了上去。
石見國地狹民貧,來往的宋船都不太愿意停靠,往往一兩年才能見一次。現在剛過年就一次來了兩艘,這簡直像過節一樣熱鬧啊。
這兩艘船自然就是狄柳蔭帶領的起點號和縱橫號,如今已經是他第二次來日本了。
之前東海人與謝太郎搭上關系之后,在博多做起生意來方便了許多,很順利就把帶來的貨物出手,換了一大堆日本工藝品,包括折扇、漆器、刀具等等,帶回明州出售。由于那次寒露號是輕裝出行,攜帶的貨物不多,所以回去后很快就出手了。這一趟下來,扣去市舶司的和買后,收益只有兩千貫多一點,不過考慮到周期短,利潤率也還不錯了。
于是在明州過完年后,第一艦隊又把四艘船全部拉上,組織了一次大商隊,再次前往博多進行貿易。
不過這次就有些麻煩了。
日本貿易,利潤主要來自于把廉價的日本商品運回南宋出售。而南宋商品雖然在日本也廣受追捧,但是主要客戶只有那些貴族和領主,交易量不大,賺得并不多。所以宋朝商人經常要偷運不少銅錢過來平衡貿易。
而東海人在市舶司沒什么人脈,沒法帶太多銅錢出來,就只能以貨易貨了。
現在這個時機就很不巧,新年剛過去,日本人對奢侈品的需求大減,所以將帶來的南宋貨物出手就更不容易了。沒辦法,第一艦隊只好把一部分貨物放在博多,慢慢出售,然后兵分兩路,分別去日本的其它地方兜售。
沒想到效果還不錯。狄柳蔭跟著起點號和縱橫號北上,先去了博多東邊的長門國,與博多相距沒多遠,宋貨的價格卻顯著高了一截。狄柳蔭在當地換到了不少山珍和海產品,其中居然有一些臉大的干鮑魚,運回明州絕對能賣個好價錢。
受此鼓舞,狄柳蔭決定再往東北方碰碰運氣。不過本州島北部多山少平原,走了一天才發現一座海邊小城,派向導去打聽了一下,本地人說這里叫濱田,是石見國的地盤。
“石見國?有些耳熟啊。”
狄柳蔭打量了一下這里。濱田町位于一個海灣的東側,只有巴掌大一點。町前建設了一道棧橋,有不少小漁船進出,海灣周圍只有大約一公里的平原,再往內就是連片的高山了。居住區以東的小山上,建有一座微型小土城。
鄉民見到有船過來,也不驚慌,反而一幅興高采烈的樣子,甚至有人劃著小船過來兜售蔬菜,看來是習慣了海船到來。還有幾人去了土城里報信,不一會兒,就有個穿著宋式衣衫的年輕人帶著幾個隨從過來了。
狄柳蔭與他交流了一番,得知他就是此地的地頭伊東守,而且還很熱情地邀請“大宋來客”去旁邊的濱田城做客。狄柳蔭想了想,就挑了幾件小禮物跟他過去了,還把宗尊親王寫的那首池上展示給他看。這不是原本,而是他們回明州后請人摹寫的復制品,不過忽悠日本人夠用了。
不得不說,幕府將軍雖然在現在只是個傀儡,但在日本人心中的地位還是很高的,這張二十多字的紙簡直是日本市場的VIP門票,東海人憑著它,做起生意來簡直是無往不利。如今把它一拿出來,伊東守果然肅然起敬。
兩人又雞同鴨講地寒暄了一會兒,便開始了交易環節。狄柳蔭帶來的商品有香料、書籍、絲綢、成衣、瓷器等等,伊東守看著樣品,一個個都愛不釋手,是哪個都想要,就算自己用不完,拿去轉手賣掉也有不錯的利潤。不過可惜濱田是個窮地方,拿的出手的只有一些海產品和少量的香菇、皮毛等山珍,數量也不多,實在是換不了多少。
伊東守咬咬牙,出門拿了兩個盒子回來,打開給狄柳蔭看,說:“狄君,你看這些如何?”
狄柳蔭眼前一亮,盒子里分別是幾根銅錠和銀條,不過很粗糙的樣子,一看就是冶煉技術不過關。
這時候他突然想起這個石見國是什么地方了,不就是石見銀山的所在地嗎?
石見銀山,日本最大的白銀產地,最盛時年產量曾經超過百萬兩,為16-17世紀世界范圍內的通貨膨脹做出了重要貢獻。同時,這里不但產銀,也盛產銅、鐵、鉛等金屬,甚至還有一些有色金屬出產。當然,這是后來的事,現在的日本沒有引入提煉白銀的“灰吹法”,只能用原始的方法提煉一些銀含量高的礦石,效率很低,算下人工和耗材并沒比種田捕魚合算多少,所以石見國坐擁寶山卻依然只是個窮鄉僻壤。
不過,即使開采效率低,這幾十年下來,伊東家也積攢了不少銅和銀等金屬,伊東守這個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就很敗家地拿了一些出來試圖換取奢侈品。
狄柳蔭心里那個激動啊,不住盤算起怎么才能從這個小子手上坑出最多的錢來。但他臉上仍然盡量裝出平靜而挑剔的樣子,隨意撥弄著那幾根銀條說道:“這確實是好東西,不過成色有些差啊。唔,伊東君,你這里還有多少?”
伊東守有些失望,說:“我這里只有三千斤銅,還有幾百兩銀,不知道夠嗎?”
“嗯……也行吧,我東海商社這次交伊東君這個朋友了,就以五斤銅或半兩銀折一貫錢,請伊東君來挑選貨物吧。”狄柳蔭皺了皺眉頭,但心里一陣狂喜,終于換到些好東西了。
對面的伊東守也很高興,因為這個折算比例比日本的市價還要高一些,看來狄君確實是個好人啊。
一文銅錢的重量正好就是一錢(因此錢才被稱作“錢”),十錢一兩,十六兩一斤,三千斤銅就是四十八萬錢,差不多是六百貫。但考慮到銅錢在日本的升值,這三千斤銅在日本是賣不出去六百貫的,所以伊東守認為自己賺了。
但是在中國,銅是管制物資,雖然理論上六百貫銅錢可買三千斤以上的銅塊,但實際上是很難買到的,有時甚至不如把銅錢融了做成銅器劃算。而且現在流通中的銅錢,大多摻了不少的鉛和錫,就算融了六百貫銅錢,也只能得到兩千斤銅。所以以這個比例換銅,狄柳蔭也覺得自己賺了。
這就是共贏啊!
銀的情況也和銅差不多,日本產銀,又缺銅錢,所以一兩銀換不到兩貫錢;而在中國,銀作為一種優質高值金屬,被上層階級廣泛,現在又不是白銀大量流入的明清時期,一兩銀的價格極高,甚至可換三四貫錢。
這樣的交易雙方都認為自己賺了,自然進行得很順利。寒露號留下了三分之一的貨物,換來了三千斤銅塊和將近三百兩白銀(聽上去挺多,但堆一起還裝不滿兩個箱子),還有不少海產品,又通過伊東守雇了兩個本地的向導,便繼續往東北方進行貿易了。
在向導指引下,他們又前往了東邊的大田町,這里比濱田還要窮一些,沒換到多少東西。直到到了再東邊一點的出云國,當地有難得的大片平原,明顯富裕了很多,兩艘船才清空了帶來的宋國貨物,換了不少出云國的工藝品和貴金屬返航了。
起點號和縱橫號返回博多的時候,寒露號和金牛號已經停在港中了。他們走的南線沿途更富裕些,貨物出手也更容易,所以早早就回來了。
狄柳蔭和韓松等人匯合后清點了一下此次交易,那些工藝品和農產品先不提,光是銅就換了近萬斤,還有一千四百多兩的白銀,此外,還有大量的戰略物資硫磺,可謂收獲頗豐。
不過,這些貴金屬和硫磺如果運回明州,很可能會被市舶司給和賣掉,所以他們干脆在博多買了一處倉庫,將這些東西存放進去,狄柳蔭帶著一批水手留在這邊駐守。之后,第一艦隊準備再在這條商路上多跑兩趟,多攢點貨物,等到南風季一起運回東海。
“好吧,就這么決定了,明天就動起來吧。”總結會上,韓松如此宣布道,但隨后他又摸著下巴思索起來,“怎么老覺得忘了點什么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