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7年,四月十七日,闊馬區一號工坊。
這個當初武備組和造船廠合用的工坊原本叫做“闊馬區工坊”,由于闊馬區后來又建設了兩個工坊,所以名字就變成了“闊馬區一號工坊”,劃給了武備組專用。
開春以后,水力恢復,工坊里面又出現了一副熱火朝天的景象。甲乙兩個工位在生產各種武器裝備,丙工位在維護,丁工位正在生產鋼材。
丁號工位旁邊,萬浩然帶著六個學徒在觀察生產過程,他先給學徒們重申了一遍要點,然后讓他們輪流上去觀察鋼水顏色。
其中一個十六七歲的學徒首先站出來,穿上一套厚衣服,拿起工坊特制的固定在一根長桿上的小鏡子,跑到坩堝爐旁邊,遠遠地避開熱浪,用鏡子觀察起爐口內的景象來。過了一會兒,他又拿起手上一張五顏六色的紙對比一下,跑回到萬浩然旁邊,怯生生地說:“一千八百開?”
萬浩然點點頭,在本子上記錄了一下。這個學徒松了一口氣,笨拙地脫下防護服交給下一位,自己站到隊尾去了。
這些學徒是武備組自己培養的后備人才。
這個時代,或者說整個古典時代,技術人才的培養和需求都處于一種供需兩弱的狀態。有技術的工匠不愿意輕易將自己的技術傳授給別人,只會培養少數幾個學徒;而這些學徒就算學成了,除了繼承師父的事業,也不容易找到別的工作,這種情況反過來又進一步抑制了學徒的數量。
所以古代工匠數量的自然增長是非常緩慢的,這對東海商社的進一步發展造成了很大的阻礙。56年的時候,各部門灑著錢幾乎把附近的自由工匠搜刮一空,剩下的要么不敢來,要么有自己的產業不愿意來,到了57年,就很難再招募到新的工匠了。
因此東海商社只能走自己培養人才的路線,一方面對現有的勞工進行基礎知識和技能培訓;另一方面把勞工中的適齡青少年組織起來,教他們讀書寫字,然后分配到各部門,一邊學習專業知識一邊實習。
由于經過了顛沛流離的逃亡路,流民勞工中的適齡少年不太多,勞工部又在東海地區的村子中招募了一些,湊足了二百名少年學徒。
這些青少年不管有沒有父母,對此都是非常感激的。所謂士農工商的排列順序是上層階級的事,對于普通勞動人民來說,有一門手藝肯定是好事。以前想學些鐵匠、木匠之類的手藝,必須得請人托師傅的關系,再給師傅做上十幾年的契約奴才行,現在東家們居然敞開了教授,不但不收錢,還管飯,這種好事怎么能錯過?
東海商社當然是不藏私的,他們恨不得這些學徒下個月就能獨當一面,怎么會把知識藏起來不教給他們呢?再說了,現在商社的技術水平也沒比周邊強出多少去,雖然思路上領先數百年,但具體的實現手段是很簡單明了的,所以實際上想藏私也沒什么可藏的。
因此,東海商社在教授學徒的同時,也在努力提升自己的技術水平。他們雖然有著領先數百年的知識,但真實的技術道路上是有很多坎繞不過去的。
就拿這坩堝鋼來說,雖然武備組用這個方法成功實現了“批量”煉鋼,但是質量控制做得一塌糊涂,每一鍋能出什么樣子的鋼全看運氣,碳含量、雜質含量還有另外的一堆復雜要素都無法控制,偶爾能出一鍋很好的鋼,但也有很多時候比熟鐵強不了多少。
解決這些問題,沒有取巧的道路可走,只能小心地控制好生產流程的各項參數,做好原材料的檢驗,控制好溫度和時間,控制好旋轉速度和通風速度……這些“控制好”不是口頭說說就能做到的,首先你得有手段測量出這生鐵含碳量是多少,這爐溫達到了多少,然后才能知道該如何進行調整。更何況,還有不同條件下的配合,非常復雜。
東海人現在還談不上控制,只能從第一步“檢測”做起。他們沒有先進的儀器可以測量,只能用土辦法一點點接近真相。
萬浩然現在帶著學徒們做的,就是通過觀察鋼水的顏色來估算它的溫度。“觀色”是傳統鐵匠的必備技能,很多資深大匠雖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一看鐵水顏色就能判斷出成色好壞和鑄造的成功率來。東海商社當然也想獲得這樣的大匠,但卻是不好找的,只能自己培養了。相比傳統只能靠“悟”的師徒培養,他們至少有一點長處,那就是能說出個所以然來,比如說這個色溫的概念就是了。
對比顏色用的色溫表是工業部的人請趙阿洛用珍貴的顏料畫出來的,很不準確,不敢說就與真實色溫一一對應了,但至少提供了一個可對比的標準。
通過估算色溫,雖然他們暫時無法做出太多的調整,但至少當做出一鍋廢品的時候,他們查看生產過程中的各項參數,或許能指著色溫一欄恍然大悟地說:“這溫度不對啊!”
而且,學徒培養多了,說不定就能練出一個火眼金睛的,那可就賺大了。
“師兄,測好了,這批鐵錠,平均壓痕直徑1.3毫米。”一個穿著道裝,不過擼起了袖子的年輕道士站起來,把一張表格遞給旁邊的一個穿長衫的書生。
“好的,辛苦你了。”書生接過表格,又問了一句。“這是十四日即墨來的那批吧?昨天到的那批鑄成標準塊了嗎?”
道士指指旁邊架子上擺著的一排小號鐵錠,說:“好了,那些就是,昨天一到就鑄好了,后天就能測試了。”
書生點點頭,說:“行,季公今天出去了,我帶你做一下沖擊測試。呃,這個測試有些危險,你把胸甲和頭盔穿上。”
“好嘞。”道士去旁邊找了一套板甲穿上,兩人開始忙碌起來。
這里是一號工坊外面的一個簡單的實驗室,里面擺放著機械組做出來的兩臺“大國重器”。
一臺是硬度測試儀,結構非常簡單,把鐵錠固定在上面,然后轉動手柄讓高碳鋼球壓進去,根據壓痕大小測試硬度。另一臺是沖擊測量儀,把鋼球從不同高度落下來,測試要多高才能把鐵錠砸斷。
兩臺儀器的測試精度都非常粗糙,但至少走在了正確的方向上,能夠產生一系列可對比的數據。
其實這實驗室還缺了一臺重要儀器:拉力機,用于測試材料的靜態強度。但這拉力機對機器本身的強度要求比較高,機械組還在折騰,暫時沒搞定。好在鋼材的硬度和強度有很明顯的相關關系,所以暫時測測硬度也就湊合用了。
實驗室由季國風負責,這兩個人是他的“研究生”。其中那個書生叫董德水,是即墨鄉下秀才,當初進了財政部,后來被派來武備組管理耗材。因為性格沉穩,賬目處理得很細致,被季國風發掘出來,挖到實驗室幫他做測試。而道士叫趙興,原先是嶗山上道士,經常去東海覓天臺聽王聞之講課,領悟力很好,觸類旁通,被王聞之推薦來東海“深造”,于是也被季國風拉進了實驗室。有了這兩人,季國風繁瑣的日常工作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解放,可以去從事一些更有價值的工作了。
當然,季國風也不是純粹把他們當實驗室民工用。實驗室負責進出兩道檢測,進,就是把羅家提供的生鐵融成標準塊,測試一遍性能;出,就是把生鐵煉成鋼后,再測試一下鋼標準塊的性能。季國風帶著他們把兩個性能相對比,再列出生產過程中的一系列參數,評估生產參數對鋼材性能的影響。
這幾個月下來,實驗室已經積累了數百組的數據,在季國風的指導下,他們兩個把這些數據列成圖表,從紛亂的數據中一點點篩選出規律,寫成報告交給工坊,受到了武備組一致好評。
兩人在這個過程中受益匪淺,培養出了科學思維,學習了大量冶金學和統計學知識,一旦單飛,那就是……沒什么鳥用。
出了東海地界,這些知識也沒什么用武之地,所以他們學得越多,其實和東海商社綁得也就越深。
同樣的場景,也發生在機械組、木工組、造船廠等等地方,股東們一邊讓學徒在實踐中練習手藝,一邊把生產過程中總結精煉出的知識一股腦塞給他們,同時還群策群力,不斷對生產過程進行改進。
技術的領先只是表象,思想和體系的領先才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