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6年,10月28日,慶元府,望海鎮。
聽了史掌柜的一番勸誘,魏萬程有些心動了,不過還是表示要回去請示才行。
史掌柜自然表示理解,其實心里已經覺得十拿九穩了,不由得得意起來,這可是真正的大生意啊。
他們把箱子里的玻璃器全拿了出來,四維碗一共有三套,文具有四套。史掌柜清點了一遍,請他們去樓下稍待,然后自己去隱秘處取了三萬八千五百貫的會子,喊來店員陪侍,鄭重地交給了這幫“東海人”。
會子雖然貶值了,但還是比銅錢方便很多,真要給三千貫銅錢,他們幾個人可抬不動。
魏萬程掂著這厚厚一疊紙,數了兩遍,又心算了一遍匯率,確定市價正對應三千貫的銅錢,便笑呵呵收了起來,對史掌柜表示感謝。史掌柜見狀暗自稱奇,這么大一筆數尋常人可算不過來,這姓魏的居然沒用多久就收下了,看來是真有些本事的。
之后魏萬程又拿了一些嶗山石的樣品給史掌柜看,史掌柜看了一會兒,就痛快給了十文一斤的價格。東海人很高興,畢竟是把石頭賣出了大米的價格,但史掌柜也賺了不少,因為江南大戶時興修園林,最喜歡這種有來頭的石頭了。
完成交易之后,賓主盡歡,喝了一會兒茶,東海人就起身告辭了,史掌柜親自送出門。
出門之后,魏萬程突然想起了什么,回頭對史掌柜問:“敢問史掌柜,若要出售書畫作品,該去尋哪家店?”
蒙古入侵后,北地文藝人才凋零,很少出過什么書畫大家,不過之前畢竟有數百年的積累,難免有名家作品流傳下來。史掌柜有了興趣,問:“不知是什么作品?老夫可先幫公子參謀一下,若中了眼緣,還請公子割愛,老夫就收下啦!”
“哈哈,”魏萬程從箱子里取出一副畫卷,當街展開給史掌柜看,“那您看看這幅畫,可否入眼?”
史掌柜本沒多重視,可剛打眼一看,立刻被這張畫震住了,眼珠子差點要瞪進去:“這,這是哪位名家所作?”
太真實了!
畫中繪制的是一處道觀的景象,依山傍海,風格似乎和普通的水墨風景畫沒什么區別,但觀感完全不一樣,一筆一劃將山海樓閣勾勒得清清楚楚,近處稍大些,遠處稍小些,而且這個大小關系完全不刻意,渾然天成,看起來就像真的景象一樣!
兩宋時代,中國繪畫藝術有了很大的進步,在小尺度上能畫出很逼真的形象,比如花鳥之類的。但是對于宏觀景象,雖然也領悟到了“近大遠小”的道理,但是沒有幾何學知識,并不理解近處到底該多大,遠處到底該多小,畫出的景象一看就知道是“畫出來的”。
而魏萬程展示的這幅畫是文化部的趙阿洛繪制的嶗山太清宮的風景,運用的是領先了這個時代數百年的透視畫法的技巧,遠小近大,逐漸過渡,符合光學原理。如果給她足夠的顏料,甚至能畫成照片一樣的油畫。但是現在并沒有足夠的顏料,她覺得水墨風格就足以鎮住一般人了,于是先用鉛筆畫了個輪廓,又用毛筆沾墨畫成了水墨畫,之后就塞給魏萬程帶到南宋了。
論藝術價值,這幅畫自然是比不過歷史上的名家名畫的。但藝術價值是需要歷史積淀的,現在兩宋名家們死了還沒多久,活著的名家也有一堆,所以古典水墨畫的藝術價值并沒有積累到足夠程度。而論技術水平,這副畫可要把90%的名家都踩在腳下了!
逐漸的,周圍的路人看到動靜也圍了過來,看到畫之后紛紛驚呼起來。眼看圍觀群眾越來越多,史掌柜趕緊把魏萬程幾人拉進店里,關上門不二話又點了五千貫會子給他們,魏萬程嘿嘿一笑,雙手把畫奉上,然后告辭了。
此時南宋士紳階層積累了巨量財富,又有濃厚的文藝傳統,名人字畫經常能賣出數萬貫會子的天價。當然東海人不指望能賣到那等高價,現在南宋大城市中經常有些不第士子賣畫為生,一副新鮮做好的畫也就幾貫會子,這次能賣出五千貫算是大賺了,折合四百多貫銅錢呢,利潤率比玻璃器都高了。嗯,下次是不是得把趙阿洛拉過來,包裝成才女打出名氣呢?
把這些工藝品出手之后,剩下的都是交易量大的常見商品,不用急慢慢等個好價錢賣出去便可,魏萬程等人又在望海鎮的街上逛起來,考察一下該收購什么貨物帶回去。
過了一會兒,他們看到一家“唐記飴糖”,走了進去。
老板看到來了一幫奇裝異服的,心道大客戶來了,趕緊擺出笑臉迎了上去。
魏萬程看了一圈,見店內陳列的都是各種糖類,他也不懂行,就隨便指著一小袋敞口的紅糖問:“掌柜,這紅糖怎么賣啊?”
這種糖色澤深紅,結成不規則的小塊,看上去很便宜的樣子。
老板看了一眼,說:“客官識貨,這是本地產的砂糖,二十文一斤。”
“哦?慶元府也產蔗糖?還有其他地方的嗎?”魏萬程有些奇怪,他印象中甘蔗都是熱帶種植的。
老板立刻回道:“客官您說笑了,若是慶元府都不產糖了,天下也無處覓糖了。若是您不喜當地糖,也可看看南來的。”
這個時代氣候要比后世熱一些,明州一帶也是宋朝著名的蔗糖產地,與四川、兩廣、福建并列。
老板又搬了幾袋紅糖出來,是福建廣南等地產的,看上去和本地紅糖也沒多大區別,價格在25-30文之間。
魏萬程左右看了一會兒,又發現一袋黃白色的糖,結成大大小小的晶體,半透明帶著些黃色,就指著它問:“這是什么糖?要多少錢?”
“這是西洋糖霜,一百四十文一斤。”
魏萬程嚇了一跳,這價格差也忒大了吧:“哈,這么貴?這糖霜沒有本地產的嗎?”
“呃……慶元府確實產不了這等糖霜,”老板有些尷尬的樣子,又從旁邊翻了一小袋糖霜出來,比西洋糖霜稍白一些,但在東海人眼里仍然是黃色,“不過我這有四川遂寧府產的糖霜,原先只要一百文一斤,但不瞞您說,最近北邊蒙韃攻四川,商路斷絕,遂寧糖霜現在是買一點少一點啦,當下市價可要一百七十文了。”說完,老板又嘆了口氣。
東海眾人也陪他嘆了口氣,接著魏萬程又比劃著問:“那個……就沒有那種,雪白的,像鹽一樣的白糖嗎?”
老板吃了一驚,你們要求也太高了點吧,連忙擺手說:“那等頂級糖霜,每甕只產一丁點,自古都是進貢用的,我這小店哪能有?”
甘蔗原產于印度,很早就傳入中國,唐太宗時曾經遣人去印度和中東學習過制糖技術。之后經過幾百年發展,到了兩宋時期,制造蔗糖的技術已經比較成熟了,浙江、福建、廣東、四川等地都有大規模種植甘蔗和榨取蔗糖的產業。只不過,原生蔗糖都是紅色的,要經過除色工藝才能得到接近白色的“糖霜”,而除色工藝現在很不成熟,所以紅糖和糖霜的差價很大。
兩宋時,四川遂寧盛產糖霜。遂寧人王灼曾經寫過一本糖霜譜,里面記載了制造糖霜的方法:把將要成型的糖漿放入特制的容器里,自然瀝干后,最上層是深紫色的紅糖,越往下越白,最下層就是糖霜了。
蘇軾曾經有詩贊曰:“涪江與中泠,共此一味水。冰盤薦琥珀,何似糖霜美。”拿琥珀來比喻糖霜,可見糖霜也只是黃色固體,達不到后世白糖的水準。
此時印度人的除色工藝是用牛奶、蛋清等富含蛋白質的物質吸附色素,埃及人的工藝是用特制的植物灰吸附,都成本高昂而效果不佳。直到明朝晚期,中國人才發現了手工業時代最佳的除色工藝:黃泥水吸附。
據說這個工藝是廣東某糖戶無意間發現的,他家房頂沒修好,某天夜里屋頂上的黃泥滴進了正在干燥的糖斗里。這本該是一起食品安全事故,卻驚訝地發現黃泥流過的地方產生了潔白如雪的白糖。后來便有意識地在生產時添加黃泥水,經過不斷調整工藝,成功量產出了優質白糖。
這種方法產出白糖品質極佳,成為明末清初與瓷器、絲綢等并列的重要出口商品,影響力很大,以至于蔗糖的原產地印度后來都把白糖稱為“cini”,意為“中國來的”。
相比黃泥法,當前南宋的制糖工藝仍然很落后,最好的糖霜也無非是黃白色。但落后也就意味著商機。
幾個東海人相互對視了一眼,感覺有戲。魏萬程跟老板討價還價了一番,最終以30貫會子一石(120斤)的價格買了五百石四明紅糖。
老板做成一筆大生意十分高興,又送了他們一小袋糖霜嘗嘗鮮,還發了一張名片讓他們下次再來。呃,沒錯就是名片,一張薄木片,上面用陰文刻著店鋪名稱、地址、主營業務和老板名字,原來這位老板叫唐季和。
幾人與唐老板寒暄了一會兒,留下地址讓他送貨上門,就接著去別的地方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