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好自動巡航模式,陳鋒回了臥室。
連續忙累快一整年,他可算是能稍微安穩的睡個好覺。
在地球上,由于有異化動物的威脅,以及各種昆蟲的騷擾,這近一年時間里,他大半時間都睡得不算特別踏實。
有了星鋒一號和二號之后才稍微好轉,但心頭依然不夠安穩。
心理上的迷惘也影響了他的睡眠質量。
他的迷惘在日記里體現得很直白,直到他找到謝爾蓋的秘密基地,并順利揚帆起航后,才稍微好轉些。
陳鋒睡著之后,福萊德斯卻沒睡,而是依然像一尊雕像般坐在自己的臥室里。
他被迫換了個新環境,很不適應。
當然,福萊德斯適應與否的表現看起來也沒什么區別,左右橫豎都是石雕,像沒電的機器人多過像人。
但此時他比起之前稍微有了變化。
以前的福萊德斯仿佛對什么都不感興趣,但如今他每天起床后,卻總習慣成自然的坐到窗洞旁看著窗外。
在飛船進入曲率運動后,人其實看不見外面的星空。
通過扭曲與壓縮空間形成的完美曲率泡切割了內部空間與外部空間的關聯,只有完全不具備質量的純量子糾纏波動才能穿越。
曲率泡的本質是將絕對真空壓縮到密度無限大,依然是絕對空間,質量既是0,又是無限大。
遠處的星光落在曲率泡上,無法穿透。
福萊德斯能看見的只能是一團漆黑。
離開地下基地,他的相對活動空間變大了,但絕對活動空間又變小了。
他再怎么遲鈍,生存環境的陡然巨變還是會造成些影響。
他現在喜歡看窗外,起碼說明他意識到了窗外是“外面的世界”。
在他成長的過程中,其實被灌輸了很多知識。
他的大腦結構異于常人,語言中樞幾乎不帶動的,導致他在語言和溝通方面欠缺極大。
迄今為止他也只會兩句,“跟我來”和“福萊德斯”。
可能他都不知道這兩句話的意思,只是能用聲帶發出這兩種語句的聲音而已。
一個無法掌握語言的人,無法在大腦中建立完整的思維邏輯,對理論知識的掌握能力幾乎為零。
就像聾啞且盲的人,通常表現得比較遲鈍,但其實他們的智商并不低,只是人生如此,無可奈何。
他們要掌握一門語言,實在太難了。
在地下基地里時,福萊德斯大部分時間都只忙乎自己的事,只在人工智能的輔助下,按照初代謝爾蓋留下的培養計劃有規律的行動。
每天早上起床后,上午時他會去操作車間按部就班的進行一些設備使用與拼裝的訓練。
他看不懂也記不住說明書,只能死記硬背操作步驟與流程。
十余年下來,他倒也能熟練操作絕大部分設備。
這都是為了臨死前上到地面后做的準備。
所以他明明有無限多的時間,但從來不看書,只發呆,也不知道他腦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此時也一樣。
陳鋒在飛船里也沒給他準備練手用的器材,導致他完全閑了下來,更閑了。
八個小時后,陳鋒醒轉,福萊德斯依然佇立窗口,只是眼睛已經閉上,大約是睡著了。
“先生,我已經完成計算。”
陳鋒剛到指揮室坐下,檢索了一下航道,便收到薇星的語音提示。
他低頭看看表,剛好27小時33分56秒過去。
真準。
他心緒漸漸緊張起來。
常言道,近鄉情怯。
在這個時代,陳鋒的鄉不在地球,甚至不在太陽系。
他的“鄉土”與眾不同,建立在人上。
他得看到熟悉的人,才能有鄉的味道。
來到這里快一年,除不會說話的福萊德斯之外,陳鋒還沒與任何一個人真正交流過,也不確定獵戶臂里的人類到底發展到了什么程度。
他更無法確定那些自己想看到的人究竟還在不在。
他之前以為永遠也聯系不上別人,甚至擔憂自己會被困死在地球上,所以通過自我麻醉,先真的假定所有人都不在了,然后再去琢磨一切。
不抱希望,就不會失望,這是他保持心態的獨門絕技。
這種習慣的好處是永遠能保持斗志,不容易受到打擊。
壞處是很容易判斷錯誤,比如他曾不只一次考慮過干脆自殺,下次重開的事。
當時他說服自己的理由是自殺可以有效避免被復眼者活捉。
這個理由還真挺充分的。
他之前一直堅持著,只是想找到這次失敗的核心原因而已。
現在看完了歷史,已經隱約找到,可以做出些新嘗試以尋找不同的可能了。
他真可以自殺了,
但這又有些太不負責任。
還不知道外面的人怎么樣呢,就輕易放棄了整個世界,對這條時間線里的其他人類太不公平。
所以他在猶豫中,又既麻木卻堅定的重建出薇星,并看到了恢復通信的可能。
一旦恢復通信,因為信息隔離而籠罩在獵戶臂人類文明上空的迷霧將被撥開,他將能迅速確定唐天心、丁虎、林布、歐青嵐和董山等人是否還存在。
他期待著,也擔憂著。
這般感覺就像他投入重金買了一大堆刮刮彩,刮了一大堆卻一無所獲,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準備刮開的最后一張彩票上時。
他怯的,就是刮開最后的彩票后還是看到“謝謝惠顧”。
那就全涼了。
真一個熟人都沒有的話,陳鋒對這時代中的所有人就又恢復到了當初第一條時間線里的全陌生人的狀態,壓根找不到情感的錨點,他也不知道那會給自己的決定造成怎樣的影響。
“薇星,先建立信號屏蔽防火墻,防止己方信息外泄,然后開始建立共鳴調頻信道,嘗試單向的被動接收共鳴信息。”
思索許久,甚至用了兩杯白酒來壯膽后,陳鋒下達命令。
薇星回答道:“好的。”
“防火墻建設中……建設完成。”
“按照玻色量子編碼154784:546877:65……頻率創建共鳴信道中,信道建立成功。”
“檢索外部信息中……”
“頻率微調同步中……”
“已搜索到信號。先生,是否嘗試讀取數據?”
陳鋒猛的站了起來。
但他并未急著下達命令,而是問道:“己方信息是否能做到絕對獨立,不被對方察覺?”
薇星:“由于我與對方量子智慧具備完美同頻共鳴,只要我不對外發出指令,主動調取資料,我就可以單向接收對方信息而不被察覺。我能接收對方全部的信息,包括絕密頻道。”
陳鋒點頭。
他懂薇星的意思。
用簡單的方式去表述,薇星之于繁星,大約相當于兩個距離遙遠的音叉。
人類主腦繁星是較大的那個音叉,薇星是比較小的那個。
敲動大音叉,發出聲波。
聲波往遠處傳遞。
小音叉接觸到聲波,發生顫動。
原本小音叉顫動時也應該對外釋放出聲波,但由于其體型太小,被動共鳴釋放出的聲波能級太低。
小聲波在空氣中被不斷的稀釋抵消,根本無法傳遞回大音叉,干擾到大音叉的狀態。
此時薇星與繁星的關系,便與小音叉與大音叉基本一致。
假定大音叉是一個智慧體,有自己的意識。
大音叉根本不知道自己對外釋放的聲波被另一個小音叉同步共鳴了。
薇星只是在正確的頻率內開啟了一個小小的量子道標,一切信息均來自這量子道標的共鳴顫動。
薇星沒有主動灌注能量向外傳遞信息。
只是這一點小小的共鳴,在信息的海洋中根本微不足道,傳出去不足百分之一光年的距離就必然被外部環境中龐大的量子信息流沖擊得稀碎。
這種狀態正好符合陳鋒的需求。
他暫時還不打算主動告訴別人自己來了,并且剛剛離開太陽系。
這思路的優點是絕對安全,他的行蹤不容易被復眼文明察覺。
缺點是他無法主動調取獵戶臂人類的巨量信息,只能從對方相互間傳遞的通訊數據流中往下扒拉東西,就像站在鐵軌邊給火車拍照片的人。
他能把每一艘路過的“火車”拍得清清楚楚,但不能去車站拍完所有的火車頭。
當然,每個火車頭都得上路,只要他拍照的時間夠長,遲早有一天他能拍完全部的火車頭,得到量足夠大的信息。
確定了沒問題,陳鋒便命令道:“開始讀取并呈現信息流動狀況。”
話音落,他眼前的星圖以太陽系為中心點持續縮小,比例尺不斷放大。
南門二、巴納德星、沃爾夫359星、拉蘭德21185星、鯨魚座uv星、天狼雙星等等太陽系附近的行星系一個又一個被囊括到立體星圖投影視界中。
良久過去,星圖的表現范圍變成了個直徑五千光年的球體。
在這球體中有數億顆明亮的恒星。
數億恒星組成了一道長條狀的匹練,橫貫球體兩端。
這道匹練正是獵戶臂的一段。
又過去幾分鐘,數億顆恒星中開始有一條條錯綜復雜的絲線從一個又一個行星系奔向其他的行星系。
隨著時間推移,絲線越來越多。
在同一個星系范圍內的絲線越多,該行星系在星圖中的亮度就被逐漸提高。
此外,還有一些超出視界范圍邊框的暗淡絲線從其他地方蔓延至星圖中。
在星圖的上方,有一列統計數據正在迅速完善。
“有人類信息活動的行星系數量:79……87……135……796……3154……7218……11512……13577……”
這是薇星根據這段時間內不斷收集到的信息流推算出來的有人類活動的恒星數量情況。
剛開始數字上漲得很快,說明人類相互間一直保持著超高的信息交換頻率。
到后面上漲速度稍微放緩,可能是這幾個星系中的殖民地剛建成,人口密度不夠大,剛好在這幾分鐘里才傳出去第一條信息而已。
薇星很快給出估測數據,“獵戶臂內有人類活動的行星系總量應在14400左右。視界范圍外的量子信息流應來自外出科考探索飛船。”
陳鋒重重點頭,“嗯。繼續分析人類當前的科技水平、行政體制與地域劃分等等多方面的內容,然后你重點關注這幾個人名,他們的容貌是這樣的……三個小時后,向我匯報。”
再次下達命令后,陳鋒起身走出指揮室,回到后方生活區的吧臺前。
他給自己倒了杯二鍋頭,重重一口喝下。
他捏了捏拳頭,很用力。
人類在獵戶臂內占據了一萬四千四百顆恒星,擁有五千光年的遼闊疆域。
這般場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
他做夢都沒夢到過。
他無法形容自己剛才在星圖中看著一顆又一顆行星系亮起來,一條又一條代表信息流的絲線起來組成那張代表人類帝國疆域的大網時的心情。
澎湃?
感慨?
否極泰來?
都有。
或許只有“撥開烏云見明月”這七個字才能稍微準確表達他的心境。
他雖然在史書中看到過關于人類成功建立數千殖民地的描述,但那畢竟已是五百年前的事,誰也不知道這五百年間又發生了什么。
他曾幻想過這次人類的疆域會很廣,但沒親眼見到時總難免忐忑。
他早已過了容易做美夢的年紀。
在經歷了地球上近一年的孤獨掙扎后,現在,他終于親手撕碎迷霧,看見了夢寐以求的真相。
他心跳很快,很猛。
陳鋒又猛的喝干杯中酒,腦子里再回想起星圖和那張代表人類信息交換的大網。
他喃喃自語。
“我早知道,人類可以的,真的可以的!只要給我們時間,我們什么都能做到!”
他再是一拳打在合金吧臺上。
他在地球上先經歷了親手締造末日的挫敗感,現在卻又突然得到另一種無與倫比的成就感。
這兩種互相矛盾的強烈情緒交集在他一人身上,讓他情緒短暫失控。
或許是酒喝得太多,又或許是心緒過于強烈。
他朦朦朧朧間又看到復眼者那張令人生厭的蒼蠅臉,正漂浮在吧臺的前方,用夾雜了仇恨、恐懼與忌憚的目光看著他。
陳鋒把酒瓶扔了出去,重重砸在墻上。
“這是我用九條時間線親手締造的帝國!這只是開始!我不管你是復眼者還是誰,統統給我死!”
“人類!永遠不會停止前進的腳步!我說的!”
明知道那是幻覺,他也想打碎。
陳鋒又打開了第二瓶二鍋頭。
第三瓶……
第四瓶……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連續喝下了多少瓶,即便以他如今遠遠超越40基因喚醒度的體質都沒能頂住,就連他親手炒制的正宗猴魁都無法解酒。
也可能是他自己主動的不想保持清醒。
他的壓力太大了,直到此時此刻才猛然放松。
他選擇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