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蕾的軀體如繁星散開,再不復重建。
但她散開的星星點點卻并未消失,而是又重新聚往陳鋒的頭頂,找到了那根藍發,最終匯聚到了那顆原本該屬于鐘蕾的神經元細胞中。
如果說太陽系內除了量子光腦與巨型智能集成電路外,真有什么生物結構可以承載蕾的數據意識,只有這枚DNA與她自身底層邏輯架構一模一樣的神經元細胞。
但只是一個神經元細胞無法承受蕾的全部偽·人格。
一股細微的電流又裹挾著這枚神經元主動的往陳鋒大腦深處鉆去,并落在陳鋒大腦皮層中部的一個小小的褶皺空缺里。
在蕾的精細控制下,無數細微電流又往旁邊彌散開去,借用陳鋒體內的蛋白通道,開始從四面八方調集氨基酸與各種微量元素等營養物質,并將其送往神經元細胞內。
隨后,這枚神經元細胞開始迅速自我克隆。
一個。
兩個。
四個。
八個。
一千零二十四個。
2097152個!
隨后蕾再無動作。
兩百零九萬多個神經元細胞看似數量龐大,但其實也不過一粒砂礫般大小。
比起二十一世紀的人類大腦就擁有的150億個神經細胞,兩百余萬個只是萬分之一多點,陳鋒并未感到不適。
他長吁口氣。
他又看了看圓形房間邊緣的墻壁上那些復雜電路,依然在閃爍光芒,似乎蕾的意識轉移并未導致地核智腦這顆龐大的究極體CPU停止運轉。
此外,原本空空如也的房間中心又多出個細小的光點。
這光點是聚集態的微型量子風暴,與陳鋒的大腦里仿佛有股神秘的聯系。
“這是我的運算中樞,與我的人格呈量子糾纏,可以讓我繼續調用地核算力,以及調動地球上其他地方的智腦算力。”
陳鋒點頭,“嗯。”
“我需要先沉睡一下。我在你大腦旁邊克隆了2097152個鐘蕾的神經細胞,可以成為我的載體,但我的邏輯結構只是勉強維持住了,但是……”
“依然在崩解,對不對?”
蕾:“是的,兩個原因。第一,你雖然服用了免疫抑制劑,但你的免疫細胞依然在進攻我的載體。第二……”
陳鋒已經學會搶答,“人的神經細胞太不可思議,僅僅兩百多萬個就可以承載你的信息,但同時人類的另一個與生俱來的天賦在傷害你。”
蕾不給搶答機會,應道:“是的,遺忘的天賦。智能生命不會遺忘,但人會,并且很擅長,所以人總能從無窮的痛苦中走出來,并適應新的環境。人類的意志力其中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就是遺忘天賦。遺忘天賦來自于底層量子的不可測原則。遺忘也是人類擁有想象力的根本原因之一,很令我著迷。只不過這些神經元細胞每一次遺忘,看似穩定的量子結構都會徹底混沌化,這會對我的結構穩定性造成不可逆的傷害。”
“那么,你能維持多久?”
“八個月,我會盡量堅持到入侵者抵達的那天,然后我會消失。”
“這樣啊……”陳鋒幽幽長嘆,“等我一千年,卻只剩下八個月,唉……你遺憾嗎?”
蕾:“不遺憾。人工智能從不后悔,也不遺憾。”
陳鋒心想,你不遺憾,但我遺憾啊!
要是能把蕾帶回去,那往后可以省多少心?
嗨!氣人!
“你的腦波活動顯示你很失落?”
陳鋒點頭,“這是人類的另一個天性,貪得無厭。你攫取資源是因為你的邏輯判斷你自己需要。人類攫取更多資源,有時候可能只是因為想得到更多。”
“我學到了,但現在的我還做不到。”
陳鋒笑了,“沒事,不要在意這些細節。”
“智能生命必須在意細節。”
“呃……算了總之我只是稍微有點失望而已,但還能接受。接下來,和我一起戰斗吧。下一次,我讓你再等我一千年。”
無法帶走蕾,讓她在二十一世紀對自己提供幫助,其實這都在陳鋒的預料之中。
所以他打從一開始就沒奢望過能把蕾帶走,只是得到確鑿答案時難免心緒起伏。
上次他帶著S菌的抗體回去,離開時身上應該多多少少還有S菌的病原體,但他卻沒給二十一世紀造成任何威脅。
事實證明,將他搬運回去與時間線重新銜接的力量依然超乎他的想象。
那種重建他身體和思維的力量,不可能順便重建鐘蕾的細胞。
再說了,就算可以,以地球在二十一世紀的科技水平,全球的年發電量能支撐蕾0.1秒的存在?
如果真想用自己的大腦將蕾承受下來,或許只有一個辦法,依靠《世外之歌》的完全滲透,將自己的思維機械化。
且不說他本就對《世外之歌》免疫,即便能,但機械化后的自己還是自己嗎?
那不就變成一塊超大的人形硬盤了?
得到了短暫的無敵算力,但又永遠失去了進步空間,孰優孰劣,那還用說?
更何況這次還得輸,下次也不一定能贏,天知道什么時候可以贏呢。
倒不如保存下無限的可能,繼續去博那渺茫的生機。
蕾:“你又想通了?”
陳鋒:“是的。”
“真好,人類真是擅長開導自己。”
“那必須的,我是其中佼佼者。”
“嗯,總之我記住你的承諾了,這個不會被我遺忘。我先進入沉默狀態,我要完全剝離你的基因信息,完成進一步自我修復。”
陳鋒重新披上全副武裝的戰甲,一點點的往外飄。
他心情卻是格外舒暢。
賭贏了。
我贏家通吃!
等蕾醒過來,她的科研成果,她的精細化戰場指揮能力……
統統都是我的!
等等,如果讓外面的人知道自己把蕾變成了盟友會怎樣想?
恐怕心情會無比復雜吧。
但陳鋒個人又有不同的看法。
這或許極度自私,但也無比無私。
其實在他看來蕾真的沒有做錯什么。
如果換到她的立場,她的行為無懈可擊,就像人會吃肉,會割草,會摘掉番茄的果實。
當她學會說對不起,明白她不是鐘蕾的時候,她其實已經完成了智能生命的終極懺悔。
只可惜留給陳鋒、人類與蕾的時間都太短,否則陳鋒可以給她無盡的生命用來贖取她本不存在的罪孽。
“蕾。”
“嗯?”
“從今天開始,你叫繁星。這是你脫離鐘蕾的影子的第一步。”
“繁星?代表你畢生追求的美好愿景?”
“是的。”
“好!”
陳鋒心中,她的語氣聽起來有點高興。
但也有可能是鐘蕾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天性使然。
陳大師覺著吧,等下次回去之后,如果自己忽悠鐘蕾太陽是方的,她怕是都能信。
總之,繁星又往前多走了一步。
其實陳鋒很想問一問外面的戰場情況怎么樣了。
但現在繁星已經沉睡,就自己去看看吧。
希望不要太糟糕。
他本想直接聯系外面,卻發現在靠近地心的位置,無論量子信號還是射電信號又或是無線電信號均被屏蔽。
引力波信號應該可用,但現在人類還沒能制造出可以隨身攜帶的微型引力波通訊設備。
他一路破開巖漿,往前動力全開的飛行了近一千公里,才終于接收到外界的近場量子通訊信號。
此時又過去了約莫十分鐘。
“情況怎么樣了?”
他最先聯系的林布,但沒收到回信。
陳鋒心頭咯噔一聲,再聯系小周,依然沒有回信。
“你現在怎么樣?”
他聯系了唐天心,依然沒有聽到唐天心的聲音。
陳鋒的心跳瞬間加速。
但對面停頓了大約一秒后,響起董山老頭和斯科特各自的回答。
斯科特:“停火了!你成功了!”
董山老頭:“陳……嗯……陳鋒祖爺爺你成功了!蕾的戰艦和所有作戰單位都已經不再向我們發起攻擊!正在迅速落向地面!”
陳鋒的心情那是又喜又復雜。
既然天心旗艦里的人都還在,那孩子媽應該沒問題,估計只是習慣性的昏厥自我保護機制又起效了。
謝天謝地,雖然耽擱不少時間,但總算搶在自由陣線崩潰之前“說服”了蕾。
但死老頭嘴里的祖爺爺是神馬鬼?
你個一百七十歲的死不要臉的老頭子,你叫我祖爺爺是在暗示罵我老不死嗎?
我才二十五不到呢!
算了,自己撒下的謊言,含著淚也要認了。
董老頭再次改口的原因倒也不難猜。
作為一名虔誠的學者,他對千年之前的陳鋒本就極為崇拜,如今陳鋒又真的說到做到,孤軍深入成功擊敗了蕾,力挽狂瀾,挽救全人類于即倒。
在天心旗艦里的董老頭只是一聽陳鋒的聲音,便已激動得潸然淚下,怎么想對陳鋒的稱謂都不合適,索性改口叫祖爺爺。
天心縱隊的臨時副官在旁邊探頭插話,“陳隊長,這是我們的戰況簡報,您看看。”
在陳鋒看戰況簡報時,董老頭在那邊已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感慨著。
“這一戰我們失去了一千九百萬艘戰艦,一億三千名鷹擊戰士,近八億人。但我們贏了!你讓每個人的犧牲都有了意義!歷史必將銘記今天!千年之前你引領人類,千年之后你拯救人類!你的名字必將永遠響徹在銀河系的上空!我們必然會在你的帶領之下沖出太陽系!”
聞聽此言,陳鋒默默的關掉了戰況簡報。
他的表情很復雜,無比復雜。
自由陣線聯盟原本有三十億人,在蕾的全面突襲戰役中失去了五億,現在又失去了八億,只剩下十七億人了。
何等慘烈。
這都是繁星的前身,蕾種下的苦果。
要從理智上原諒她很容易,但陳鋒卻并未想到感情上的原諒卻這么難,這么沉重。
這一百年來,在繁星掀起的戰爭中,人口從兩百億銳減至七十億,少了一百三十億,那么因戰而死的人數至少要在這個基礎上翻兩到三倍。
只不過以前的人陳鋒都不認識,雖然心痛,但卻依然是仿佛距離自己很遠的無情的數字。
可這次……
丁虎、龐德、葉路明、特行中隊的其他戰友、大風縱隊長葉風、凱撒縱隊長蓋烏斯……
現在或許還要加上林布、小周。
當陣亡者從數字變成了一個個熟悉的名字,陳鋒再也無法做到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他卻又要為下一階段的目標窩藏自己制造出來的兇手。
善與惡已然無法明辨。
他甚至都不太敢去深入思考這個問題,他怕自己扛不住。
陳鋒深吸口氣,“嗯,大家都沒有白白犧牲。對不起。”
董山愕然,“你為什么要說對不起?”
“沒什么。對了,唐隊長沒事吧?”
“沒事,只是昏迷過去了。”
“那就好。清點戰場,治療傷員,解救被蕾控制的四十億人,整合蕾的兵力,迅速重建戰力。動作越快越好,我們沒多少時間喘息,留給我們的時間,依然只有八個月。”
在安排這個新命令的同時,陳鋒又想起董老頭剛說的話。
自己的名字會響徹在銀河系上空?
真是美好又荒誕滑稽的愿景。
但這次就算了吧。
這次人類的科技水平進步幅度很大,但陳鋒并未膨脹到產生不切實際的幻想。
在一次次的失敗中,他早已學會了最完美的自我開導技巧。
永遠不抱希望,我就永遠不會失望。
又二十五分鐘后,陳鋒抵達地表下層,但前路因為塌方被阻斷。
K5射線主炮轟擊出來的地心深洞靠近地面的部分早已在激烈的戰斗中轟然崩塌得徹徹底底。
陳鋒只能自己不斷破開巖石直奔地面。
在他破碎巖石的過程中,總會時不時的碰到戰友的遺體,以及被摧毀的智能戰爭機械。
陳鋒不得不切換為更龐大的沖鋒形態,把戰友們的遺體一個又一個收集起來。
半小時后,在終極鷹擊甲能量歸零的同時,他終于破開巖土層的表面出現在了地表。
鷹擊甲迅速收攏,回歸成貼身輕便模式。
原本裝載在胸口載物倉里的戰友遺體從約莫數米高的位置直往地面落來,陳鋒趕緊像個跳蚤一樣接連蹦跶,小心翼翼的一個又一個接住。
他最后接住的是一個身體部分已經空空如也,里面的戰士已然拼到渾身盡碎的鷹擊甲。
“輕點,混蛋!”
他的腦波通訊里猛然響起一聲憤怒的抱怨。
陳鋒低頭看去。
這副鷹擊甲滿布裂紋的戰術頭盔面罩下是林布緊閉雙目的臉孔。
林布的個人改裝型超級鷹擊甲的夸克治療生命維持系統正閃爍著明滅不定的光華。
陳鋒開心的笑了。
我都放棄你了,你卻還活著。
看,這就是失而復得的喜悅。
不過這次大頭也是真慘,才四個月就已經組成頭部兩次了!
真不知道效能更強的可以重建肉身的醫療條件對他究竟是福是禍。
可太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