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書生像一尊泥菩薩似的端坐,始終不肯挾菜,喝酒。眾人面面相覷,臉色陰沉下來。
大舅哥一掌拍下后,一只腳踏上凳子,兇神惡煞地抬手戟指。
“你這廝,瞧不起山野人家是吧?”
其它各桌見狀,紛紛停下筷子望過來,目中兇光四射。
書生面孔煞白,四下看了看,勉強道:
“哪里,哪里……”
大舅哥一把抓起酒壇倒滿兩碗,遞過來一碗,粗聲大氣喝道:“那就好……妹夫,哥哥敬你一杯。”
信天游皺了皺眉頭,身子回縮。臉上則露出了畏懼表情,囁嚅道:
“實不相瞞,我從不喝酒的……”
大舅哥把碗朝地面一摔,冷笑數聲。故意挽起袖子,彎曲胳膊,碩大的肌肉一團團鼓脹而出。
氣氛驟然緊張。
閻婆趕快打圓場,起身拉住大舅哥勸解。
“哎呀,急躁啥?以后成一家人了,還怕沒機會喝酒,吃肉……”
邊說邊丟眼色,將“吃肉”二字咬得特別重。
大舅哥重重坐下,兀自氣忿忿的。
信天游心中好笑,扭頭望向屋檐下掛著的大紅喜字燈籠,又朝后院的二道門看。覺得前坪太空曠了,需要把這些莫名其妙玩意逼入一個狹窄的環境才好。
閻婆見他不吃不喝,目光直往新房亂瞟,笑道:
“依老身看,九兒也等得夠久了,干脆別啰啰嗦嗦拜堂。咱們只管吃肉喝酒,讓新郎倌先去洞房快活吧。”
眾人連聲稱是,省得席間鬧不愉快,耽誤了呆會兒的大餐。
老太婆叫來兩個丫鬟挑燈,送書生走。
進了新房,信天游反手拴門。
房間不寬敞,桌案立著一對龍鳳蠟燭,擱一根小小秤桿。錦帳斜拉,麗服女子端坐于正中的床沿,大紅蓋頭遮住了臉。
少年不慌不忙在桌案之前的椅子坐下,隨手拿起秤桿瞧了瞧,曉得是挑蓋頭用的。
平民家庭沒啥稀罕物,挑蓋頭一般使用筷子,意思是快快生子。財主家一般用秤桿,取秤星一十六,合南斗六,北斗七,加上福祿壽,大吉大利之意。假如是富豪世家,至少得用玉如意了。
信天游可不會去挑蓋頭。
長得再漂亮,也將成為自己劍下亡魂。何必再看臉蛋,嘆息一番?
他把秤桿在指間旋轉,如同風輪一般。
思忖,要把這批鬼收拾得一干二凈,恐怕不可能了。只能先殺了屋里這個,再想辦法將六只最厲害的引進來,一一消滅。
不過,靈體本身也是生命。假如能夠抓住幾只溫馴的,對“”的計劃大有好處。至少在警戒防護,刺探情報等方面,神不知鬼不覺……
床上鳳冠霞帔的女子,靜靜坐著。
攏在袖筒里的如雪皓腕卻悄悄地抽出來,手里握住了一柄鋒利的小剪刀。
見書生不動彈,又偷偷往回縮。
信天游扭頭道:
“喂喂喂,王九兒,可別不按套路出牌啊。你是來迷惑我的,可不是來刺殺我的。”
啊呀……
女子驚得手一松,剪刀掉落在床前的踏板上,連忙俯身去撿。被蓋頭遮住了臉,干脆一把扯掉。
她撿起剪刀,又不知下一步該怎么做了。
于是立起身將刀背在身后,抿緊了嘴唇。鵝蛋臉,剪水雙眸,姿態嬌媚。
信天游也不作聲,到底要看看對方想干什么。
覺得這一副倔強的樣子,很像董淑敏生氣,又像樂游坊前,蘇果兒堅決不肯跪下。但那兩個女孩子透明得如同水晶,她卻像經歷了許多滄桑。神態剛烈決絕,眼睛里面折射出了悲涼。
王九兒似乎下定了決心,說道:
“公子,你趕快從后門溜走。外面一院子都是鬼,我幫你穩住它們。”
啊,畫風不對!
信天游一挑眉,以為自己露出破綻了,問道:
“你是什么意思?”
王九兒道:
“它們施法將人誘騙過來,假裝拜堂成親。由新娘子渡入一口陰氣徹底弄昏迷,再吸干精神氣血……那些人渾渾噩噩進了新房,沒有一個不挑蓋頭,撲上來的。我見到公子的神智清醒,又不懼怕。料定必非凡人,因此才出言相告。”
信天游笑道:
“既然是這樣,你干嘛藏著一把剪刀?是不是懶得費神迷惑了,準備直接放血?呵呵,就算是做鬼,也不能忽視技術活呀。”
女子冷冷道:
“公子,請不要譏笑。你看我可憐,在上蒼的眼里,何人不可憐?”
信天游肅然起敬,放下秤桿站立,道:
“對不起……不過,你就這么幾句話,叫人怎么相信?我到現在還稀里糊涂的。”
王九兒頓了頓足,細說原委。
穿過楓溪谷,往北直通周國的郡城與王城,向東五十里就到了接云縣。她幼年喪母,父親王端本是接云縣令。十五年前升做郡城主簿,孤身赴任。卻將四歲的女兒過繼給遠在華國的堂弟,從此不聞不問。
去年,已經貴為禮部尚書的王端病重,派人送信要見九兒。義父便帶著她和七歲的弟弟,抄近路走楓溪谷。
誰料中途烏云蔽日,狂風大作,下起了傾盆大雨。群鬼出沒,獵殺行人,吞噬魂靈。王九兒與弟弟,還有另外幾個女孩子的陰魂不散,被威逼作倀,引誘活人。
王九兒堅決不肯依從,一直撐到今天。幾個老鬼威脅,再不聽就撕了她和弟弟。
于是計劃趁群鬼開宴席,讓幾個好姐妹帶弟弟逃離。她則佯裝答應,呆在這里穩住形勢,拼一個魂飛魄散。
信天游瞠目結舌,猜出了隱藏內容。
遺落之地的圣戰后,王端與科學狗失去了聯系。深知兇險,才將唯一的女兒過繼給堂弟。甚至連“九兒”這個名字,也是紀念洞九。
沉默良久,他才輕輕說道:
“我半個月前,才見了你父親,他很好。”
王九兒聞言,再也繃不住了。丟掉剪刀,坐在踏板上嚎啕痛哭。又怕群鬼聽見,用雙手緊緊捂住嘴巴,把頭埋在了膝蓋里,肩膀一聳一聳。
外面腳步聲響,閻婆走到墻根連敲窗戶,狐疑地問:
“九兒,你哭什么?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