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細雨綿綿,往往不大,卻淅淅瀝瀝持續很久。
下午五點多鐘,何青青拿著一卷宣紙,站立于“芙蓉義學”的門楣下。好幾個老師殷勤地送傘過來,被婉拒了。
她望見云山那邊的天空很明亮,正向這里擴散開來,曉得雨很快會停。借傘還傘,麻煩死了。
近來的一個月,她跟做夢一樣,希望永遠不要醒。
今天花神節,學校沒上課,舉辦了許多活動,小孩子們開心得尖叫。這會兒正呆在宿舍或教室里,等待晚餐。
見左右無人,何青青偷偷展開一卷宣紙。
淡墨筆觸,畫的是一個游俠兒,正仰望太陽。
這是她畫的第十八幅,也是最好的一張像了。由于沒學過工筆,只能憑記憶用線條勾勒。最難畫的是臉,總不滿意,干脆改成側面。
想起少年臨走前對大家講話,一臉認真的表情。說到最后竟然卡殼了,她就羞紅了臉,想笑。
“濁世滔滔,每一個卑微的生命都為生存奮斗,沒有什么可羞恥的。所以,必須創造最優厚的條件給傳道解惑者,吸引他們。切記,所有老師,加上學校,都比不了教育出來的孩子重要。
“我不是什么大善人,不需要理解。你們的疑惑很多,以后會更多,全給我憋著。命令下達,必須不折不扣執行……嗯,有一個特例。何青青……那個……怎么說呢,可以不受校規約束……安保得做好,俞疙瘩親自負責,又不能妨礙她自由……教不教學,怎么教學,由她自己定。“
背后傳來咳嗽聲,轉身便見到俞疙瘩低眉順眼,領著拿一把大傘的女紅課姚老師站立于五步外。
“小姐,老奴覺得,是不是由姚老師送你回家。“
何青青慌忙把畫像朝身后一藏,惱火地跺腳,嗔道:
“哎呀,俞大爺。早就講過無數遍,不要自稱‘老奴‘了,你還是這樣。“
俞疙瘩憨厚地答應。
“是,是,老奴一定謹記。“
姚老師早瞄到了畫像上的少年,四十多歲的成熟婦人了,有什么不明白?當即抿嘴笑道:
“青青妹子,雨一時半會停不了。這把傘夠大的,遮三四個人沒問題。”
最初請來的老師目高于頂,以為俞疙瘩只是門房兼雜役,免不了頤指氣使。半個月前,登豐縣令親自登門送匾額。大家才曉得他不僅是學校的大東家,還是正宗的瀟水仙師,嚇得幾個人連夜逃跑了。
老頭兒照舊做門房與雜役,對誰都不客氣。唯獨在何青青的面前自稱“老奴”,怎么也改不了。
老師們又不是傻子,議論紛起。
這所古怪學校的真正東家,恐怕是瀟水劍派宗主丹丘生的公子。何青青的身份,不言而喻。其實,他們連丹丘生是出家人還是火居道人,有沒有兒子都不知道。
“謝謝了,你們請回吧。我家不遠,春雨眼看要停歇。”
見何青青態度堅決,姚老師先走了。
俞疙瘩正要離開,突然神情一凜,躡手躡腳朝門口走。
何青青嚇一跳,急忙轉身順對方視線望過去。只見前坪大石碑上,“方舟”二字頂上的那一點空洞中,鉆出了一個毛茸茸小家伙,赫然是一只翠綠的青鳥。
啊,董小姐曾說過,絕對會有燕子、麻雀來做窩的,真被她蒙中了。
“小姐,快走,老奴來擋住。”
俞疙瘩疾催法力,橫張雙臂跨出了大門,往臺階上氣吞山河一站。然而,那只鳥兒卻不見了。
通幽大法師困惑地眨巴眼睛張望了一陣,扭頭一看,嚇得魂飛魄散。
何青青蹲下身子,正把手慢慢伸向地面的青鳥,柔柔細細道:
“小青,小青,我是青青呢。瞧,我們的名字是一樣的,嘻……這兒從來沒有見過你的小伙伴,肯定飛了好遠吧,要去探望誰呢?瞧你這么不高興的樣子,是受了什么委屈呀,跟姐姐講……”
青鳥不理睬,徑直走向伊人左手中下垂了一半的畫像,步態莊嚴。
“哦,你是想看他呀。我只給你看,不準別人看,嘻嘻……”
何青青側轉身,用手把畫卷的下半部分拉直。
俞疙瘩的黑臉瞬間變得灰白,悄悄將手探入懷里捏住了一張符紙。誰知青鳥一偏腦瓜,眸光如同電閃。
大法師如同中了定身法,僵住了。額頭冷汗涔涔,混合著雨水一起淌下,倒也看不出異常。
青鳥走到畫像前的一尺外停下,昂起小腦瓜認真看了數息,一抖翅膀飛起來。
何青青驚叫:
“哎喲,別撞破了呀。”
急忙把畫紙拉開距離,還是遲了。
恍惚間,似乎青鳥撞到游俠兒的面部用腦瓜蹭了蹭,又垂直拔起。
她急忙檢查,畫沒破。
墨跡出現了輕微水浸,線條約有變形擴散。卻令信天游的側臉更加豐滿精確,栩栩如生,簡直要扭頭望過來了。
何青青瞪大眼睛,一看再看,有點搞不清狀況了。
“青青,怎么啦,喊些什么?”
隨著嗒嗒的腳步聲,馬翠花從影壁后小跑出來。
何青青連忙站起,把畫紙卷成一個筒,道:“沒啥……小姨,來了一只青鳥呢,快看。”
“哪里,哪里……”
馬翠花尋找了一圈,發現青鳥蹲在影壁前一株高大的發財樹盆栽頂。歪著小腦瓜來回瞅她倆,似乎很困惑。
“真的好可愛,要是在這兒安家就好了。”
兩位姑娘幾乎異口同聲。
一大群人轉了出來,赫然是義學的山長勞清德及馬空、錢名禮、魯貴、趙甲,另有兩個客商模樣者。
客商是密偵司諜子,大統領章牧之的心腹,下午到來時曾嚇了勞夫子一跳。辛虧昨天趕到的趙甲認識他倆,幾個男人關起門嘰里呱啦談了好久。本來請了俞疙瘩,他卻不去。說信師只要俺守門,可沒要俺動腦子。
馬翠花進去添了幾次茶,零星聽到“王黨、后黨”,沒有一點興趣。
勞清德站住了,吟道: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它是鳳凰的前身,又是西王母的信使。一旦飛臨,必有佳音……吉兆呀,吉兆!”
眾人紛紛附和,均笑了起來。
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翠綠的小鳥轉動腦瓜,來回瞅何青青、馬翠花、勞清德、馬空,對其他人不屑一顧。
無知者,果然無畏!俞疙瘩倒吸一口涼氣,發現青鳥注意的,恰恰是喝下了信師一碗“神水”的四人。
最前方的勞清德瞧見俞疙瘩站立門外淋雨,詫異地問:
“俞伯,你這是……”
榆木疙瘩雖然沒文化,可在瀟水劍派熏陶了三十年,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路?機智地胸膛一挺,張開雙臂仰面朝天,徐徐吟道: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啊,玄門修士,果然非凡夫俗子能夠理解!
一群人景仰地望著,竟沒一個想起拉他進屋,也不遞把傘。
世外高人的形象,僅僅維持了五秒,就“吧唧”一個屁股蹲摔倒在濕漉漉的臺階上。
綠光一閃,青鳥飛出學校,鉆入了石碑。
第二天麻麻亮,兩名密偵司諜子帶著錢名禮、魯貴、趙甲,急匆匆走了。
上午,等何青青跑去看時,青鳥早已經不知所蹤。她悶悶地徘徊了好一會兒,很是惆悵。
俞疙瘩鬼鬼祟祟朝石碑瞄,發現洞中空了。終于長吁一口氣,佝僂的腰身立刻挺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