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的番人千百年來受華國影響,也把三月三立成了花神節。
經過一十六年拉鋸般廝殺,六萬多人的前番部只剩下了五千人。有十幾年沒正兒八經過節了,喪事卻幾乎天天有。
今年大不同。
十八個寨子喜氣洋洋,布置得花團錦簇。
就在二十多天前,一個驚人的消息爆炸開。山神爺即將迎娶公主阿莎,庇護番人,從此不用再擔心鎮南軍打草谷了。
巫老將信將疑,阿莎卻強硬下令,把居住地向外擴展。趁春天萬物復蘇,開墾梯田播種,修建整飭吊腳樓。以前被追殺得到處躲藏,哪里敢開荒造屋,弄也白弄。
三天前,山神爺的聘禮到了。
一群神秘客潛入云山,送來一萬斤鹽巴,一千擔糧食,夠全族人穿的衣裳,還有鐵器,醫藥……甚至小孩子玩耍的泥人,撥浪鼓。最后,把一百五十匹騾馬也留下了。
整整三百條彪形大漢翻山越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始終保持沉默,簡直讓人懷疑是啞奴。
額外給巫老送了一箱珍貴藥材,給阿莎帶了一箱珠寶玉石、金銀首飾、銅鏡胭脂香粉……一箱子非常漂亮的番人服裝。
許多人見到,阿莎那兩個箱子的外面,真真切切纏繞著喜慶的紅綢帶。
公主好福氣,不是第一次收到神靈的禮物了。六歲時,山神爺便化身童子陪她玩耍,賜下了漫山遍野暈厥的飛禽走獸。
全族沾光,東西一一分發下去,大伙天天像過節一樣歡喜。恰逢花神節,當然要好好操辦了。百家宴,篝火,儺戲,高蹺,唱山歌,跳舞……一樣也不能少。
上午的陽光很溫暖。
繡娘獨自坐在山頂房子的窗戶下,納著鞋底。地面擺了一杯清茶,窗臺上放著一支布滿符文的簽香。
很久很久,她沒有享受過這樣悠閑的時光了。
山頂這棟小樓,屬于前番部落的圣地,禁地。只四個人住著,阿莎,她,小草,小苗。連巫老、頭人們趕來商量事情,也只到半山腰的議事廳。
沒有一個番人知道,她是一名修士。
十五年前的夏初,圣戰結束,繡娘還是瀟水劍派中一個才入門兩年的凝罡境女修。
按照規矩,三年不入通幽,將勒令歸凡。她不是最差的,卻是最差的之一,基本無緣進修了。
周無羊長老找到她,說云番叛亂,襲擊了蘆水縣,她的父母與兄弟已經死了。但是,道門有一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希望她執行。
她指道心發誓,答應了。
無羊長老道:
“太陽城破,魔導下落不明,云山或許是隱藏區域之一。一旦發現一個神通廣大的中年人,就立即稟告。你熟悉云山,又懂番語,是最佳人選……”
無羊長老交給她一根信香,增加了一項只準向他個人匯報的特殊任務,查找一名在夏初進入云山的男嬰。切記,那是“魔嬰”,務必當場斬殺。
繡娘喬裝難民,讓生番擄入山中。因為識文斷字,略懂醫術,被前番王安排照料快臨盆的老婆。
兩年后番王戰死,部族凋零,她帶著小公主阿莎東逃西竄。
大家忘記了她漢人身份,唯獨巫老用不信任的眼光防備著。直到她為阿莎舍身擋箭后,一切懷疑才煙消云散。
每一日都艱難地活著,繡娘早忘記了自己的修士身份,把信香也不知丟哪里去了。云山元氣稀薄,瘴氣彌漫,無法修行。她的境界一跌再跌,只比普通武士略強點。
神通廣大的中年人,一年年長大的魔嬰,她從未見過。報仇的意愿也消失了,覺得番人實在可憐。目睹人們殺來殺去,仿佛生活在荒誕的夢中。
所有堅持,不是為了完成什么光榮而艱巨的任務。而是因為,阿莎就是她的命!
三年前,昔日的同門師弟溪千里潛入云山。大吃一驚,沒料到她居然活著。
至此,她才了解外面世界的變化……
出征遺落之地的師兄,沒有一個回來。夏國吞并曾國的意圖很明顯,正陽門與師門摩擦不斷……
周無羊成為圣胎真人,升大長老了,說曾經在云山丟下一枚棋子。溪千里則是巡天者布置在棲云郡的眼線,抱著萬一的希望來看看。
天下之大,連大修士都找不到魔導,他們這些小蘿卜頭怎么可能找得到,或許早就死了。假如一不小心找到了,才是真正的災難。
溪千里沒有從她這里得到有價值消息,走時留下了一根信香。而繡娘,也從頭到尾沒聽到對方提“魔嬰”。終于明白,那是周大長老的私活。
騙子,全是騙子!
道門派遣一批批年輕人當炮灰,道貌岸然的真人私下干臟活……
前塵往事,幻夢一般。
離開瀟山時,那批年輕人多么意氣風發呀。其中還有她暗暗仰慕的一位師兄,喜歡彈劍長歌。可惜,現在面容模糊,連名字都不記得了……
她行走在生死邊緣,陪進去了整整十六年的青春。
辛虧帶大了阿莎,不后悔。
三天前,小妮子終于憋不住內心的歡喜,向“母親”吐露了秘密。
“山神爺”,其實叫信哥哥,只比她大一歲。幾次拯救了部族的神獸,是信哥哥放出來的。熊貓叫小花,黑虎叫小黑……
繡娘聽了,天旋地轉。
天……
周無羊尋找的男嬰,從時間推斷剛好這么大。能夠在如此兇險的環境里悄然成長,開口雷來,揮手風起,少不了一位神通廣大的師父……
魔導就在附近,魔嬰也在山中。
她心亂如麻,今日趁阿莎與小草、小苗不在,翻出了信香,順手擱窗臺曬一曬。
一邊納鞋底,一邊回憶匆匆而過的半生狼狽光陰,最終下定了決心。這支香太危險,不能留下。
山腰傳出一陣吵鬧,繡娘放下手中的活計,走到坪地邊沿。
議事廳就在下方五十米,石坪上一群人端坐,正是阿莎、巫老、阿貴等與來訪的后番部大巫、頭人桑彪等。前番物資匱乏,招待嘉賓也只是在身前擺一張小方凳,放一碗豆子茶。
熊羆般粗壯的大漢霍地站起,一腳踢翻方凳,茶潑碗碎,惡狠狠道:
“說什么山神爺的聘禮,放屁!那批東西明明是送給我們后山的,被你們攔截了。少啰嗦,交出鹽巴、糧食、藥物、鐵器。看你們可憐,衣服就不要了……”
“呸,趁火打劫,狗娘養的強盜!”
阿貴沖上前猛揮拳,被對方抓住手腕一帶,斜沖出去站不穩。大傻、二傻急了,一個摟肩一個抱腰,想把大漢摔倒。
“前番部凈剩下娃娃了,老子一個打一百個……想談判,你們有什么資格談判……哈哈哈……”
桑彪猛地旋身,抓住二人后腰丟了出去,砸倒了再度沖上的阿貴。
場面大亂。
巫老大喊:“停下,都停下……”
后番的護衛剛把手按住了刀柄,“唰”,前番少年們的一排排弩弓立即端起。箭鏃閃爍著藍汪汪光芒,見血封喉。
嗷嗚……
匍匐大巫側旁的一條牛犢大黑豹人立而起,仰天咆哮,露出了滿口白生生的獠牙。兩名膀大腰圓的豹奴拼命拽鐵鏈,額冒青筋。
人人均驚得往后退縮,站立阿莎兩側的阿草阿苗“錚”地拔劍出鞘。
一直不作聲,似睡非睡的大巫嘴巴里吐出了一串“嘰哩咕嚕”咒語,黑豹又安靜地趴下了。
阿莎面如冰霜,緩緩站起。一聳肩,披風掉下了。摘下頭冠交給阿草,對阿苗道:
“去,給頭人一面盾牌。”
由藤條編織,面鑲青銅的厚實盾牌被交到桑彪手中。
那廝掂了掂,嘻皮笑臉道:
“阿莎,想親自出手了?大伯我不用防護,也不動兵刃,你只管放馬過來。”
大巫依舊不吱聲,巫老忙道:
“公主請息怒,小不忍則亂大謀,得從長計議……”
阿莎誰都不理,轉動右腕,從牙縫里蹦出一個“一“字,殺氣凜然。
眾人一愣。
“二。”
纖細潔白的小手握成了拳頭。
氣氛緊張起來。
桑彪還是漫不在乎地站立,手卻不由自主地上提盾牌。
“三”字出口,猶如銀鈴驟響。
啪……
平地雷鳴,阿莎的身影憑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