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都打到門口了,不戰不行。可戰呢,恐怕又要丟臉。
何朗沉吟了數息,看著桌上隔了一人間距的胡禮,問道:“胡侍郎,你覺得呢?”
禮部尚書雖然比侍郎高了一級,對方卻由天啟王直管,地位并不比他低。何況舉辦過五次桃李宴,以往也曾出現了賦詩唱歌的場面,門兒倍清。
胡禮毫不猶豫道:“甚好!”
當聽到王端的提議之后,他迅速望向董淑敏,心中立刻踏實了。
大小姐秒懂。
笑瞇瞇地頭也不回,右手握拳,大拇指朝側后方一彈。指向了末席提溜著一雙筷子,鷹視狼顧還有啥好菜的白衣少年。
意思就是,小舒準行。
胡侍郎合計,董舒呆是呆點,卻是正兒八經的讀書人,寫文章屬于基本功,不至于太差。其他少年視修行為人生目標,詩詞歌賦只是副業,未必行。
時間倉促,即使董舒的表現平淡無奇,也沒有關系。欽天監的文官每日閑得蛋痛,常常搗鼓些風花雪月。讓他們急就章出一篇賦并不難,難在寫出可以流傳的佳作。
現在已經是下午六點多了,霞光收斂,一小時之后就會天黑。派兩個人擋在前面耗掉時間,周人就沒機會上場了,腹稿要胎死腹中。雖說這么弄挺不厚道,場面不好看,那也顧不得了。
歷來弱國無外交。
華國與周國的交往,什么時候占過上風?這一次,好不容易冒出了董氏姐弟打了他們的臉,哪能讓他們反打回來?
筆墨紙硯很快擺上方桌,小胖子馮端剛剛把清水倒入硯臺,就望見董舒放下筷子走過來,當即傻眼了。
大哥,不帶這么嚇人的。我這兒墨都還沒有開始研磨,您就整出了一篇大作?
場中的諸人,除了董小姐得意地笑,全暈菜了。不會吧!算題可以撞對,難道作賦也憑運氣?
不曾想,信天游繞過了方桌,低聲詢問:
“馮程程,更衣室在哪里?”
更衣室?小胖子賊聰明,馬上明白。這貨灌下去那么多酒,想找地方放水。
欽天監官員啞然失笑,紛紛道,快去快回。
信天游清爽完畢,洗干凈雙手,走出偏僻處的小樓。為他帶路并等候的馮程見狀,忙說道:
“董哥,方向反了,宴會在那邊。”
信天游笑笑,道:
“你們自己玩吧,我就不摻合了。”
對他而言,解決了董淑敏的“天靈根”疑惑,余者皆無大事。什么斗酒斗題斗文,不過是小朋友打架搶果果。即使天下大戰,在面對“太陽膨脹,行星毀滅”這樣的大事件面前,也不過是螻蟻之爭。
他體內氣血澎湃,快壓制不住突破趨勢了,必須盡快趕到華文搞試驗的房子里藏起來。
圣胎真人駕臨白沙城,一定正悄悄搜索城隍廟打擂臺之人。被發現的后果將相當糟糕,相當嚴重。
僅僅一個周無羊,他還真不怵。大不了祭出保命劍氣,宰了就是。但人家的背后,站的可是瀟水劍派,會牽扯出一系列麻煩。信天游還沒做好向道門開戰,向天下開戰的準備。
馮程見他面頰微紅,以為酒喝多了,道:
“董哥,你是不是需要休息一下?桃李園里有地方。宴會沒散,你一個人早早離開,太引發注意了。園外除了官府的人,還有清風觀派出的開光仙師暗中守護。”
身為王黨的一員,只要被后黨盯上,就不是啥好事。
信天游點點頭,覺得有點棘手了。
清風觀派高手守護桃李宴,是因為菜鳥學子沒啥戰斗力。而華國的保護,只能在世俗層面做到極致。假如闖入一個厲害點的仙師,可以把滿園子人殺光。
外面的街道被封鎖,空蕩蕩沒一個人。假如自己大搖大擺走出去,確實太醒目了,很容易被盯梢。開光境高手可不是那么容易甩脫的,上次出藏寶閣后擺脫容聲,還請了蘇果兒幫忙演戲。擺脫章牧之與童三,是占了先行之利。
突破時,境界的驟然提升會引起環境劇烈變化,產生異象,最好悄悄進行。
怎么辦?
體內氣血沸騰,必須讓它寧靜。
在桃李園內找一間屋子打坐凝神,松弛身心?太不保險了,容易被驚擾。
那么只有一條路了,書寫。
通過書寫,讓身心重新安寧。如同讓即將噴發的火山暫時休眠,待到夜闌人靜時再突破。
“走,馮程程,周人不是要寫個啥玩意的嗎?”
聽到這一句漫不經心的話,小胖子暈得不行。再三看了看信天游的臉,以確認有沒有喝醉。
哥,那不叫啥玩意,叫做賦。假如你能寫出比它更高級的東西,也行……
二人朝郁郁蔥蔥的桃李林子走,囂張的聲音飄來,是一直扮黑臉的蘇郎中。
“……諸君如此安靜,一直望向路口,難道等方才尿遁的董公子?笨人笨方法,撞對了兩道算題而已,難道真有什么本事?大家不作賦也行,作出長詩、韻文即可,哈哈哈……既然沒人吱聲,蘇某先拋磚引玉……“
周國的禮部尚書王端沉聲喝道:
“蘇郎中,客隨主便,你豈可疏狂?“
華國尚書何朗勉強笑道:
“無妨,我們再等等董舒……“
董淑敏請纓道:
“我去把小舒抓來……“
說話之間,姹紫嫣紅的花林小徑拐出二人。當先的少年的白衣如雪,眉目如畫,仿佛謫仙出了白玉京。
琴聲悠揚,白靈兒奏響了一曲迎仙客,恰應此景。
待二人走到方桌前,蘇郎中假模假樣遞上毛筆,道:“某不敢喧賓奪主,還請董公子不吝賜教,一飽眼福,哈哈哈……“
這是在將軍!
文章講究渲染氛圍,營造意境,觸動心靈,可不是能一揮而就的。
以情境論,短詩最好寫。
比方說“床前明月光“,就是一句大白話。如某夜輾轉反側,游子披衣而起。見清輝而思故鄉,會覺得一字難易。如商賈酒足飯飽,正偎紅倚翠。你跟他講”明月光“,那就是個狗屁!
到后來玩弄文字,成為了一種炫技,比方說“回文詩“。不可否認,里面也出現了一些佳作,如蘇軾的題金山寺。論成就與影響,卻遠遠不及他自己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念奴嬌.赤壁懷古,前后赤壁賦……
文章首重思想,次重表達方式。思想空洞,炫技就變成了浮夸。
抒情至賦而達到炫技頂峰,無比鋪張華麗。思想至八股文而達桎梏頂峰,只允許復述經典,不允許有自己想法。
比賦更厲害的,是韻文,其實是詩、駢文、賦的綜合體。除了兼具三者特點外,還得和韻,長短一致。
限制太嚴格了,連最喜歡炫技的人都不愛碰。
蘇郎中一臉訕笑地遞筆,相當于請君入甕。畢竟,誰也沒辦法在短短五分鐘里完成一篇佳作的腹稿。那豈不是比王勃還才思敏捷,堪稱妖孽!
誰料信天游毫不客氣接過毛筆,一掌將對方推了個屁股墩。
小樣,想玩文字是吧,分分鐘炸飛你們!
蘇郎中摔坐于地,半天回不過神。
直娘賊,雷公不打笑臉人,君子動口不動手……這廝神經病呀,老子還是上邦使者呢!
少男少女“轟“地涌起了一陣小音浪,興奮地嘰嘰喳喳。他們也想揍一臉賤相的蘇郎中,可沒那個膽子。董舒替大伙出了一口腌臜氣,簡直不要太帥。
在國宴之上動手,可是千年難遇之景,官員們全懵逼了。
數秒后,王端搖頭嘆息。
“唉,酒后失德呀……“
何朗則笑道:
“少年人意氣風發,無妨。何況桃李宴例無尊卑,不忌禮俗……“
說話間,白衣少年握筆走到了方桌前。凝神靜默了數息才飽沾墨汁,在硯臺的邊沿理順了筆毛。
因為桌子低矮,他要書寫就勢必手肘懸空,沒有支力點,相當難受。
胡侍郎見狀,正要喊人抬一張椅子,卻見對方動了。以左手托住右臂下垂的袖口避免拂到紙上,俯身一揮而就。
動作自然而然,優美瀟灑,不帶一點煙火氣。
小胖子馮程程摸不著頭腦,董哥的這握筆的姿勢怎么不像抓筷子了?走近一看,頓時“噢“地一聲輕呼,兩眼發直。
跌坐在地的蘇郎中見沒人理睬,悻悻爬起,不服氣地湊近一瞧。頓時眼珠子瞪得比銅鈴還大,“啊呀“一聲驚叫。
偏偏旁邊的兩位侍女無動于衷,她們不識字。
王端笑道:
“看來,白沙城果然人杰地靈呀,董公子怕是寫出什么鴻篇巨制了。蘇郎中,你讀出來給大家瞧一瞧。“
這句話一半是諷刺,一半是疑惑。
才幾個字,能看出什么好壞?作為對立方,蘇郎中是鐵定要挑刺的,好也得說不好,怎么會變成那副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