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窄的山道前,陳列著一支五百人的軍隊。
布陣嚴謹,甲胄鮮明。
最前面是兩排弓箭手,其后則是盾牌兵,長槍兵,步卒,輕騎。
距離一百多米遠的田野上,十四個騎馬的番人圍成了團。
大部分身染鮮血,手握彎刀。兩人端著弩,一人將疑似短槍的兵刃橫擱鞍前。中心位置的姑娘拿著劍,明顯是首領。
再去一百多米,是列好沖鋒陣型的五百精銳騎兵。
陣前凸出三騎,居中的石堅頂盔摜甲,面容嚴峻,沉默不語。
左邊是一位中年道人,神態悠閑。右邊則是一名偏將,手臂伸直。掌中圓柱形的琉璃沙漏里,細沙如線,正由上層源源不斷地流入下層。
青草瘋長,雜花生樹。
正是一派明媚的好春光,田野上卻殺氣彌漫,一觸即發。
一炷香前,鎮南軍終于在最偏僻的入山小道前合圍,堵住了這批沖出棲云城的番人。對方寧死不降,石堅下令一刻鐘后發起攻擊。
為什么要等一刻鐘?偏將頗覺奇怪。
優柔寡斷,實在不是將軍往日霸道凌厲的作風。況且,面對十幾只陷入了羅網的野兔子,他怎么臉色凝重得好像面對十萬天兵,還把沙道長也請出來了。
阿莎朝兩邊望了望,還劍入鞘,燦爛笑道:
“中原朝廷說番人如豬狗,愚昧野蠻,孱弱卑劣。但今天,我們這些野蠻人深入龍潭虎穴,也斬殺了幾十個士兵闖出來,說明他們并不是不可戰勝的……可惜運氣差了點,幽冥鐘沒砸死石堅。提前在城外埋伏了馬匹,卻沒有料到棲云城里升起狼煙后,鎮南大營便封鎖了所有通往云山的道路……
“不過沒關系,我們還年輕,還可以成長……你們不要再勸了,鎮南軍的目標是阿莎。我如果繼續逃跑,大伙將統統跟著陪葬。死并不可怕,但是,必須有一個人回山告訴巫老,我同意族人并入后番部。待會兒聽號令,兩三個一組分散逃跑,潛入山林。雖然照樣九死一生,終歸存在一線脫身的希望……”
番人一陣騷動。
大傻二傻甕聲甕氣道:“俺們不走……”
阿貴急道:“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阿莎俏臉一板,叱道:
“死很容易,難的是怎么活下去。我以公主的名義下令,你們也不聽嗎?”
眾人一凜,齊聲道:
“是。”
靜默了數息,阿貴囁嚅道:
“公主,我有一句話一直憋在心里,怕以后沒機會講了……”
“說。”
“阿貴只要有一口氣,必將為公主報仇,終生不娶……我還想告訴你,其實,我,我,我……”
阿莎笑著打斷了話頭,道:
“阿貴哥哥,阿莎一直把你當親哥哥看待的。你不必為我復仇,但必須為族人而戰。族里的姑娘喜歡你,人口又越來越少。你必須娶親,生下一大堆娃娃。我們年輕氣盛,一再同巫老頂牛。其實他牽掛的是整族興亡,看得長遠,以后不可以那樣了。”
“是……”
兩名姑娘插話,齊聲道:
“我們在神靈的面前發過重誓,一生不離開公主。公主要走,我們必須跟隨。”
阿莎閉上眼睛,再睜開時掛滿了淚花,緩緩道:
“好……阿草,阿苗,此生是姐妹,來生還是姐妹……我們三個留下,為哥哥們斷后。死沒有什么,可以回歸神靈的懷抱,可以見到阿爸阿媽……如果阿莎戰到沒有力氣自殺時,你們必須動手,不要讓我落入敵人掌中承受侮辱。大家準備,把圈子散開些……”
十三騎朝外散出一個大圈子,背對鎮南軍。
阿莎下馬摘劍,脫掉靴子,張開雙臂,對著天空大聲呼喊。
“你在嗎?”
眾人一呆,連精通番語的鎮南軍偏將也莫名其妙。忖道,她這副樣子挺像禱告神靈,可語氣怎么那么古怪,倒像是呼喚朋友。
阿莎轉了一圈,再次呼喊道:
“信哥哥,你在嗎?看得見我嗎?看得見你的小妹妹阿莎嗎?”
一片烏云飄來,遮蔽了晴空。
少女的面孔流露出羞澀,卻不管不顧道:
“六歲時遇到了你,信哥哥。阿爸戰死,我是唯一的后裔。被族人保護得嚴嚴實實,一個玩伴都沒有。那天和你在一起,是阿莎最快樂的時光。后來,魚兒滿溪亂蹦,飛禽遮天蔽日,猛獸翻山越嶺。我嚇壞了,哇哇大哭。你抱住我說,有哥哥在,不怕,不怕……
“我腦子里‘嗡”一下,什么也不知道了。醒來時躺在寨子里,哭喊著要去找你。但族里老人講,那是山神爺變化成小孩子陪我玩,還送出了漫山遍野暈厥的飛禽走獸作禮物。后來,祭祀時見到神像,我哭得好傷心。好怕你變成白胡子老頭,再也不是信哥哥……
“三年后,黑虎與熊貓兩員神將開始保護部落,滿山都是你的傳說。我總感覺,你一直就在身邊,卻怎么也看不見。我在山溪之間徘徊,在月圓之夜溜出寨子,在每個生日想象你也大了一歲,該是什么模樣……
“那些幽暗的日子,伴隨著廝殺,逃跑,傷痛,死亡……每當撐不下去時,一想到你與我同在,心里就亮堂,就充滿希望……找呀找,整整找了九年,終于見到背影閃過。原來,你也長大了。不管是不是山神爺,始終是我的信哥哥……今天,阿莎要走了,永遠離開這方天地。什么也不想,只想為你跳一支舞,唱一闋歌……”
番人們集體下馬面向中心,還刀入鞘,拜服于地。
偏將隔得遙遠,聽得零零碎碎,稀里糊涂。覺得阿莎一會兒向神靈禱告,一會兒又哥哥妹妹,莫非腦子錯亂了不成?
番女多情奔放,不拘中原禮俗。愛就大聲說出口,甚至一場篝火后就跟意中人走。不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聘禮吉期……被士大夫斥為荒唐淫蕩,不知廉恥。
偏將剿匪多年,深知不是這么回事。
她們多情卻不濫情,剛烈貞節。認定一個人,便一生不變心。男人如果負心,她們也不哭哭啼啼做怨婦,而是拿起鋼刀、蠱毒……
空靈甜美的歌聲飄蕩田野。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阿莎靜靜立了片刻后,探足延頸,折腰回旋,一邊唱,一邊跳起來。
歌詞古樸雅致,意思是有個人兒走過山凹,我身披薜荔腰束女蘿偷偷瞧。含情凝眸嫣然一笑,你會不會喜歡我的漂亮窈窕?
所有人均呆住了。
此前少女一直講番語,但這首歌,卻是用字正腔圓的中原官話唱了出來。
“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
“君思我兮不得閑……”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
“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歌曲講敘深山中一個美麗純樸的少女,愛上了一個見不著的男子。她癡情等待,甚至替對方想理由,他可能也思念我但沒有空閑。芳華一年年消逝,云飄過,雨濛濛,葉落下,那個人始終沒有出現……
一曲歌舞畢,滿川人俱靜。
征戰廝殺是一回事,眼睜睜看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慘死又是另外一回事。軍士們神思恍惚,惟愿沙漏流慢一點,好讓阿莎唱完歌跳完舞,完成最后的心愿。
歌停,舞住。
沙漏已不知道何時流完了,偏將悚然一驚。
將軍為什么不發令攻擊?
他趕緊扭頭,發現石堅與沙道長根本沒注意沙漏,也沒有望向番人,而是死死盯住左前方。
一個少年身形的蒙面人,正一步一步走向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