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有咸魚,坡下的兩匹馬急不可耐,潑喇喇奔至廟前。
為首大漢面著對臺階上的一排古怪門神,躊躇數息,皺眉抖了個響鞭,沉聲問:
“你們,是干什么的?”
腔調重濁晦澀,顯然改變了本來嗓音。
溪千里剛要開口,董淑敏搶白道:
“你們又是干什么的?干嘛要蒙著臉?”
大漢道:
“冤有頭,債有主。咱們跟咸魚販子有點過節,今天來討一個公道。奉勸不相干的人快點走開,別趟渾水。”
廟內,馬空聞言如遭雷擊,面孔“唰”地變得灰白。
果然怕什么,就來什么!
身為刀頭舔血的老捕頭,江湖經驗不可謂不豐富。本次喬裝改扮并非為了查案,而是護送一件至關重要的證物。連閨女都不清楚,消息怎么就泄露了?
馬翠花昂起頭,怯怯地問:
“爹,咋整呀,是不是你說的兇險來了?”
信天游打了個哈欠,覺得挺乏味的旅程終于有點意思。仿佛看電影到了轉折處,各種鋪墊之后,情節大爆發。
來者不善,馬空活命的唯一機會是當機立斷掏出寶物,獻給小姐與書生。可惜老頭倔硬,肯定不會那么做。
廟檐下,趙甲等護衛渾身一凜。他們平時橫慣了,但荒山野嶺,孤立無援,遇到強人可不是好耍的。
溪千里笑瞇瞇抱拳,微微躬身,不亢不卑道: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井水不犯江河水。我們避完了雨,自然是馬上就走,和咸魚販子沒有一點關系。”
算你識相!大漢鼻孔里悶哼一聲,扯動韁繩讓開道路,也不想多生事端。
“哼,我看你們,非匪即盜!”
董大小姐柳眉倒豎,手按劍柄踏前半步,大有一女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心想,果然咸魚有古怪,這等熱鬧怎能錯過?區區幾個小毛賊,撞到本小姐手里算他們倒霉。
大漢陰測測道:
“小姐,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否則荒山野嶺的,管殺不管埋,可別怪鋼刀不長眼睛。”
從小到大,只有董小姐威脅別人,何曾被別人威脅過?當即啐道:
“呸,還不知道誰埋骨荒山呢。走,跟我見官去。”
大漢冷笑,不作聲。
溪千里臉色劇變,拼命朝董淑敏使眼色。
董小姐才不管,扭頭沖廟里喊道:
“喂,你們三個出來。放心,有本小姐在,一定幫你們主持公道。”
剛才查看了側殿的高個子蒙面人探右手抓住刀柄,左手戟指,厲聲呵斥。
“丑婆娘,好狗不擋路。快點滾,不然老子一刀把你剁了。”
董淑敏殺氣騰騰,從牙縫里蹦出兩個字。
“找死!”
那人嘻皮笑臉道:
“盜亦有道,老子劫財不劫色。你這柴禾妞直上直下,全身沒幾兩肉,胸脯平得可以搓衣裳,休想誘惑老子……”
董淑敏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哪還管什么咸魚不咸魚,大盜不大盜。縱身飛躍,半空中寶劍“倉啷”出鞘,匹練一般劈斬。
漢子毫不膽怯,拔刀迎上。
但他只是聚氣八層,過了數合便險象環生,眼看要喪命。
護衛婢女們見小姐身先士卒了,一擁而上。另外一名矮壯蒙面人見勢不妙,立刻跳下馬抽刀合擊。
坪地里頓時亂哄哄打成一團,刀光劍影,泥水飛濺,好不熱鬧。
溪千里急得張開雙臂,跺腳大喊。
“小姐,快停下……別打了……好漢,我們是郡守府的人……”
不管用,沒人聽他的。
郡守府以六對二,實力碾壓對方,大占上風。
兩名蒙面人悍勇無比,招招拼命。
董淑敏的境界雖然高,實戰卻少,招術不狠辣。又因為戰斗力較低的婢女護衛加入戰團,反而束手束腳施展不開,無法將對方一舉拿下。
廟內,馬翠花用顫抖的手抓起灰燼朝臉上亂抹,道:
“小天,你快走。那些強盜是來找我爹的,姐給你擋住……”
馬空面頰哆嗦,急道:
“趁他們在打,你們倆快點從后殿逃跑,俺擋住……”
信天游像個沒事人般繼續添加柴禾,平靜說道:
“沒用,跑不遠的,再說你們誰也擋不住……外面又濕又冷,不如這里暖和。”
都到這步田地了,虧他還有心思烤火!
馬空站起身,團團亂轉。
他明白,逃是沒法逃了,看能不能蒙混過關。
想了想,用身體遮擋廟外視線,匆匆從壇子里抓出一坨腌榨菜塞入火圍子合灰掩埋,上面亂七八糟蓋幾根燃燒的柴禾。
馬空手里做事,眼角余光卻一直盯著少年。見對方始終目不斜視,便冷哼一聲警告。
小子,別亂講話。否則,休怪俺不客氣!
馬翠花呆呆看著,覺得爹爹簡直瘋了。想把咸菜煨熟了吃,還不準告訴別人。
廟外,蒙面大漢與溪千里對視了一陣子,冷笑道:“郡守府了不起嗎,如此跋扈!”
說完從馬背聳身飛起,猶如蒼鷹盤旋,兇猛撲落。
伴隨一陣噼里啪啦連響,夾雜幾聲哎呦慘叫。三名護衛剎那間倒下兩個,在泥漿里摔出好遠,口噴鮮血,胸膛癟塌。
兩名蒙面人見老大親自出馬了,趁機跳出戰團。
董淑敏被制住穴道,站立不穩,身子軟綿綿往下滑溜。兩名婢女趕緊架住她,剩下一名護衛驚慌失措地橫刀擋住。
“休傷小姐!”
一聲怒吼如焦雷炸開。
溪千里衣袍鼓蕩,頭發盡豎,從臺階上跳起來凌空擊下,拳面白光乍現。
那是——拳罡。
所謂凝罡境,即凝氣成罡,無堅不摧。
蒙面大漢哈哈大笑,淵渟岳峙。一抬手,掌面浮現出一層白芒。
風聲凌厲,二人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觸即分。
砰……
拳掌相接的悶響過后,溪千里踉踉蹌蹌后退,神情萎頓,喑啞道:
“好漢,我們前無冤后無仇,何苦稀里糊涂拼命?溪千里技不如人,可你殺我也要費一番工夫。若我執意逃跑去搬救兵,你顧得了東便顧不了西。倘若董小姐傷了一根頭發,郡守府將頒布海捕文書,甚至請出瀟水劍派、巡天者,不死不休追殺……”
大漢輕蔑地打斷話頭,懶洋洋道:
“直娘賊,你少抬出郡守府嚇唬人,老子不怕。呵呵……瀟水劍派、巡天者,也是你們能請動的?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只是,老子殺了人卻撈不到啥好處,太不劃算了……想活命,就快些滾。”
溪千里生怕對方改變主意,急道:
“今日之事,溪某當什么也沒有發生。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正說話之間,馬空一個箭步竄出廟門,惶急叫道:“溪大人,俺是蘆水縣捕快……”
蒙面大漢目露兇光,一掌虛拍。
勁風倒灌喉嚨,馬空的下半截話語被硬生生堵回去,一邊踉蹌后退,一邊劇烈咳嗽。
蒙面漢大刺刺站立坪中,懶得分兵去廟后堵截了。只等郡守府的人離開,好甕中捉鱉。廟里意外地多了一名少年,呆會兒給個痛快,早死早投胎。
溪千里不理睬馬空,對護衛喝道:
“快去牽馬。”
趙甲剛邁腿,就聽到踢踏踏,嗚……身旁刮過了一陣疾風。
無人指揮,蒙面人的三匹馬驚惶逃竄進偏殿。
隨即,群馬、騾子嘶鳴。
空氣一緊,一股暴烈龐大的威壓驟然降臨,令人肝膽欲裂。
狂風乍起,呼嘯回旋。
坪地里濕噠噠的樹葉被卷上天,拖泥帶水。
云從龍,虎從風。
坡下,出現了一只足足丈余長的吊睛大虎。
那只虎通體黑色,無一根雜毛,泛發出黝沉沉的金屬光澤,竟沒被剛才那場暴雨淋成落湯雞。
它無視滿坪鬧哄哄的螻蟻,邁進三步,又退后兩步。
左顧右盼,最后找了塊大石頭像人一樣墊屁股坐下。上半身挺直,燈籠火炬般的一雙怪眼望向破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