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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8 剝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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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那堆尸骸中傳來可疑的動靜時,羅彬瀚自己也不怎么安靜。他像牛一樣喘氣,心臟怦怦地敲打著胸腔,似乎隨時都有爆裂的風險。他知道自己這會兒的血壓肯定很高,耳朵里全是蜜蜂一樣的嗡鳴。盡管如此,他沒有把洞廳里的那種動靜當做是自己的幻聽,而是第一時間屏住了氣,聆聽那個潛伏者接下來的動向。

  在突發情況出現以前,他認為自己已經相當認真地檢查過洞廳內的尸堆,甚至還用影子進行了地毯式地搜查。如果這里頭藏了一大群伺機而動的殺手蜥蜴,那他碰巧漏過所有潛伏者的概率實在非常低。因此當他聽見那個不合時宜的聲音時,心里沒有立刻把它當做某種強敵逼近的危機。他的主要懷疑是這些尸骸中混進了一兩個受傷假死的家伙,先前可能處于昏迷狀態,偏偏在這個時候蘇醒了過來。

  這本是他希望遇到的事,只是沒想到非要在這樣一個節骨眼上發生。他也沒法抱怨對方太會挑時機,因為他剛才爬上坡道的動靜著實不小,幸存者很可能是被他給吵醒的。當下他正處于一種極尷尬的境地,位置過于醒目,來不及掩藏或逃遁,而身體又不在正常狀態。如果這種時候他遭到襲擊,那多多少少是一樁麻煩事。他也不想被逼得干掉那個死里逃生的幸運星。

  尸堆里的動靜還在繼續,并且越來越向表層發展,就像有個東西正在奮力撥開尸塊向上攀爬。羅彬瀚艱難地回過腦袋去瞧,卻沒有發現尸堆何處有明顯的隆起或塌陷。這會兒他的后頸可能有正常的兩倍粗,好似它已經變成了一根粗笨的木樁子,要保持扭頭的姿勢頗為不易。他只能僵硬地把臉貼在坡道上,等待那個發出動靜的東西自己從尸堆里挖出來。他安慰自己未必要跟對方起沖突,因為眼下他的樣子怎么都跟這些尸塊有五六成相似,沒準對方見了他會覺得十分親切……這確實不好說,事情也可能會因為恐怖谷效應而變得更糟。想想他老家的人看見一只人面蜥蜴時會采取什么態度吧。

  他決定要靜觀其變,先看看對方是個什么反應。于是他將一條粗糙多鱗的胳膊橫過頭頂,用力壓住泥土表面,借此穩住整個身體不在陡峭的坡面上滑落;然后他慢慢在坡道上側過半邊身子,用單只眼睛去觀察尸堆里的情況。循著聲音,他終于看見不遠處有個東西正在活動。就在他視野極限處的位置,位于兩條斜坡中間的墻體下,一具覆蓋在尸堆最頂部的殘骸正在蠕動;它的上半身胸腹朝天,此刻正一下一下地起伏著,要不是因為它的下半身不知所蹤,羅彬瀚準會以為是它又活了。

  有什么東西正在這具殘骸底下掙扎,可是掙扎的力量非常孱弱。那種爪子刮擦鱗片的聲音是細微的,殘骸被推動時的幅度也小到難以察覺,更加令羅彬瀚確信藏在底下的是個茍延殘喘,只能稍微動一動爪子的家伙。他不禁松了口氣,立刻決定要擱置對方,先想辦法把自己的身體恢復原狀,然后再回來尋找活口。他記住了異響發生的位置,正要繼續朝坡道上方爬行,那半截殘骸卻猛地往上一抬,從歪斜的腦袋底下鉆出了一個濕淋淋的東西。

  羅彬瀚僵住不動了。他緊盯著那個意料之外的東西,見它從殘骸底部顫抖而笨拙地爬向外頭;先是露出尖銳的嘴,然后是兩條火柴棍似的前肢,接著則是胸腹和后腿;當它想把尾巴抽出來時不知是被什么卡住了,怎么也掙脫不開。這狀況驚嚇到了它,使它拼命地掙扎起來,結果卻一下子滾進了尸堆深處的縫隙里。

  這整個過程發生的時間并不長,但足夠羅彬瀚看清楚這個東西的全貌。它的個頭非常小,整體輪廓就跟只特別肥碩的耗子差不多,都有尖尖的嘴巴與一條細長如繩的尾巴。但有一點和老鼠顯著不同,那就是它的體表也覆蓋軟薄的鱗片,還沾滿了粘稠的尸血,乍看之下更像一層將蛻未蛻的死皮。

  羅彬瀚依然側臥在坡道上。此刻他的身體狀態還在持續惡化,而理智告訴他現在危險暫且排除了,是時候立刻找個安全地方重整旗鼓。可是他非但沒有立刻開爬,反而把身體努力地往后仰了仰,好能用兩只眼睛去瞧那個掉進尸堆縫隙里的生物。他必須要瞧清楚這個東西的下落,知道它是不是能順利地從尸堆里爬出來,而不是被它同族的尸體給活活壓死——毫無疑問,他看見的這個耗子大小的生物,這個有著細長尾巴、喙狀尖嘴與圓潤顱頂的小小怪物,它正是這些尸骸們的幼體形態。一頭幼體,同時還極有可能是遺孤。

  他實在不舍得立刻撤走。倒不是因為他有多么充沛的憐憫之情,單純只是因為他太想知道這小不點接下來會做點什么。這該死的好奇心!他忍不住在心里唾棄自己,卻又立刻找好了留下的理由:這小東西是個非常珍貴的活口,如果他現在匆匆離場,沒準回來時會丟失它的蹤跡。他不能承受這樣的損失,所以最好先瞧瞧它的動向再說。

  這套話術不用一秒就把他自己說服了。于是他忍著心肺的劇痛與下肢的癱瘓,繼續目不轉睛地瞪著那片區域。他的忍耐是完全值得的,因為緊接著他又看到了另一顆尖嘴腦袋從尸骸堆里探了出來。竟然還有第二只幼體。

  這后出現的一只要比它的前哨幸運些,爬出來時并沒有被任何東西卡住。它渾身是血地趴伏在一具尸骸的背部,尾巴生疏地來回掃蕩,一遍遍拂過尸骸染血的背鱗,那模樣完全就像是孩子依偎在死去家長的身邊。可還沒等羅彬瀚感到觸動,它又突然轉過腦袋,正對著他的方向一動不動。這時他發現它的眼瞼上還蒙著一層半透明的薄膜,因此連眼睛都尚未能睜開。

  這是它的天生缺陷嗎?他不能下定論,盡管他見過它的成體是什么樣,但幼態時可能會有所不同。他還在琢磨這個問題,原先那只掉進尸堆縫隙里的幼體突然尖銳地叫了起來,他這才知道這種生物原來不是純粹的啞巴。它們的叫聲和外表形象非常不匹配,是一種有點類似蟋蟀振翅的唧唧聲。

  掉進尸堆的幼體不停地鳴叫,像要向不存在的家長們求助,好幫它從受困的地方逃出來。趴在尸骸背上的那只也以叫聲來回應,可是卻沒有爬過去施以援手,而是采取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行動:它向著羅彬瀚的方向爬了過來。一路上它都搖搖晃晃,爬得也不比羅彬瀚高明多少,可是鼻尖卻精準無誤地對準了他的方向,就像體內有根磁針在給它導航。

  羅彬瀚并不能確定它想要干什么,但這個小東西連走路都打顫,又是個睜不開眼的瞎子,他也不覺得它算是個威脅。于是他就在原地等著,看它千辛萬苦地跋涉過尸山與陡坡,一直爬到他的腳邊。它在那里停住了,腦袋不斷地上下擺動,動作里透出了一點疑惑,仿佛它也不確定自己正在閉著眼奔向個什么東西。但反正這里沒有別的選擇,于是它開始沖著他發出那種唧唧的叫聲。羅彬瀚小心地用兩根指頭的側面夾住它的肚子,把它從地上提了起來。它立刻就啞然息聲,只剩下掉在尸堆里的同伴還在鳴叫不休。

  他顧不上那個距離太遠的倒霉蛋,先把落進手里的這只拿到眼前,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作為外星殺手蜥蜴的幼年體,它的身體未免過分羸弱。卑微如鼠的個頭自不必說,甚至連鱗片都還是軟的,根本起不到防護作用。它的眼睛依然閉著,羅彬瀚試探地朝它吹了口氣,想把那層覆蓋在眼瞼下的薄膜吹開,結果發現那不是什么不小心粘上去的死皮,而是某種從眼皮底下延伸出來的組織。此刻他的手既粗糙鋒利又不大聽使喚,他也不敢輕易去撥弄這個幼崽脆弱的視覺器官。他覺得最好還是讓它保持原樣。

  這下,他的好奇心暫時得到了滿足,還抓獲了一個十分便攜的俘虜。他的身體也已從疼痛發展到了麻痹階段,提醒他下一次死亡迫在眉睫。于是他試著把那個小東西放在自己的肩膀后頭,它立刻就像壁虎游墻一樣牢牢地扒住了。這還真是一名合作的俘虜。他開始用全身的力氣向坡道頂部爬去,然后一頭鉆進隧道深處,在最后的意識消失前盡可能地遠離那座圓廳。

  在他身后,唧唧鳴叫的微弱聲音很快消失于黑暗中,接著那種害他淪落至此的震動也漸漸感知不到了。為了保險起見,他在昏迷以前將肩膀上的小俘虜也遺留在隧道的墻邊,以免它的靠近影響到自己重生的結果。做完了所有能做的事后,他以一種近乎祈禱的心情閉上眼睛,等待去幽冥之海中檢驗自己的理論。

  黑暗與下沉如約而至。這一次他果然沒有再聽見那種震動,等到他再次睜開眼,從漆黑的隧道中坐起身時,他的雙手又變得光滑柔軟,雙腳也活動自如。這失而復得的一切何其珍貴,相比之下掌紋和膝蓋的小問題也就不足為道了。他抹掉臉上的泥土,又折返回去找他的俘虜。它仍然趴在他丟下它的地方,既不叫喊也不逃走,可是當羅彬瀚伸手去抓它時,它卻突然張嘴咬住他的指頭。那牙齒過于細小,沒法扎得很深,但有某種倒刺式的結構,能夠牢牢地鉆進人的皮肉里。

  羅彬瀚沒想到它會突然來這一出,不禁有點納悶地晃了晃自己的手指,想把它從自己指頭上甩開。這名原本溫順乖巧的俘虜卻怎么也不肯松嘴。他硬捏開它的嘴巴,像取倒刺魚鉤那樣旋轉著把它的牙齒從自己的肉里扯出來。它還準備繼續攻擊,羅彬瀚只得將它塞進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捂住,等它安分下來后才稍微松開手,確保它不至于被悶死。

  他繼續用一只手按住口袋,防止它逃竄出來搗亂,然后扭頭去找被他拋下的另一只。等他回到堆滿殘骸的洞廳里時,亡魂的震動依然重重地捶打著他的精神,而那小東西的叫聲卻不見了。

  羅彬瀚有點擔心地走過去,在他印象中的位置來回翻找,過程中不可避免地碰到些死尸的內臟或血肉。他沒有為這件事感到太大不適,因為說到底它們在他眼中不過是種稀奇古怪的外星蜥蜴。它們全身都被冰冷的鱗片覆蓋著,沒有青白潰爛的皮膚與腫脹變形的臉孔,連血液的質地和顏色都跟他毫無相似,實在很難喚起他深切而持續的共情。如果第一次觀望時他還會為此感到震撼和著迷,那么現在他覺得自己更像是掉進了一家正在處理鱷魚肉的屠宰場里。有那么一小段時間,他甚至開始考慮這些肉塊烤熟以后是否可以食用。要不是它們血肉的氣味令人毫無胃口,而且還有那種鬧鬼似的震動,他可能真的會試一試。

  他掀開一具最靠近邊緣的遺體,露出側面裸露的泥土墻壁——整個洞廳的底部大致呈半球形,就像一個被略加修整過的巨大土坑,因此墻壁與地板沒有明確的分界。此刻,在介于洞廳墻壁與地板之間的弧面區域內,他看見那兒有一個直徑約二十公分的孔洞。洞邊的土壤明顯往外翻,就像不久以前剛有東西從里頭爬出去。他猜想那兩只幼體先前就躲在這里頭,所以才能避開他針對尸堆內部的搜索。

  羅彬瀚把手伸了進去,想檢查那只被他丟下的幼體是否躲進了洞里。這個外表不起眼的耗子洞內部倒非常深,他幾乎把整條胳膊都塞進去,才勉強摸到最里側一個柔軟輕薄的奇怪東西。這肯定不是他要找的活體。他用指頭把那東西夾了出來,發現它原來是個已經殘破的深色卵殼。不同于石灰質的鳥蛋,這枚卵摸起來是柔軟而革質的,還有一點點潮濕。當他把它完全展平撐開后,殘殼體積恰好能容下一只幼體。

  這下他明白了自己口袋里的家伙為何睜不開眼。這不是什么殘疾缺陷,大概率只是因為它才從卵殼里爬出來不久。這顆字面意義上的倒霉蛋剛剛變成一個完整的生命,緊接著面對的卻是滅族之災——至少他目前認為是這樣。這兩只幼體在大致特征上已經和襲擊他的生物非常相似,只差體色、大小和鱗片硬度;它們對外來者的攻擊性都很強,還都有穴居者在黑暗中分辨物體的本領……如此種種,它們之間的親緣關系基本是板上釘釘了。

  他仍舊想不明白的是這些尸體的位置。這些成年體的尸體竟然會被堆放到這座洞廳里,在它們即將孵化的幼兒身邊。這豈不是在把嬰兒房當做停尸間來用?何況這些尸體身上還有許多自相殘殺的痕跡,證明它們雖屬同族,卻不見得是同一個團伙。把它們丟棄在這兒的幸存者又屬于哪一邊呢?難道這是某種外星蜥蜴較為獨特而殘忍的育兒方法,必須要狩獵同族來喂養自己的孩子?那這頓出生宴未免也太豐盛了。就他看來,這里堆積的尸體要是不腐爛,足夠他口袋里的幼體吃上幾千頓,或者,讓幾千幾萬只幼體都吃上第一頓。

  這個令人不太舒服的念頭在他腦袋里轉了一圈,甚至讓他對口袋里的那個小東西隱隱產生了丟棄的想法。把未知生物貿然帶回自己的老家,這在絕大多數故事里都是個災難性的開場,何況他也不知道它們對自己的任務能有什么幫助。這些生物的巢穴雖然巧妙,卻沒有一點工藝品的痕跡,他研究它們完全是因為沒有找到別的事做。然而,當他看見尸堆陰影里探出了一顆尖嘴腦袋時,他還是讓影子悄無聲息地靠了過去,然后一把將那個自以為躲藏得很好的家伙抓了起來。它被吊在半空中時大聲地尖叫,尾巴來回地甩蕩,末端竟然還少了一小截。看來它就是最先爬出來時被壓住了尾巴的那只。

  此刻,它渾身沾滿了酸臭的同類血液,看起來確實面目可憎。羅彬瀚讓影子把它放到一具斷裂殘骸的血肉上,想驗證它是否會趁機吸食。這只幼體停止了尖叫,但并沒做出任何進食的表現,而是立刻爬到了殘骸的爪子底下。它有意無意地用尾巴圈住自己,像是感應到周圍正有危險對它層層緊逼。

  羅彬瀚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看了一陣。他心里浮現出各種各樣靠扮無辜來欺騙他的家伙,像是什么孤兒院的小女孩、裝成迷路學者的殺人馬,娃娃臉愛彈琴的魔鬼之弟,還有道貌岸然的赤縣彼得潘……這可真是吃了一塹一塹又一塹。他有點疲憊地嘆了口氣,伸手把這條斷尾的幼體撿起來,塞進自己另一邊的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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