穴居者們的亡魂之音在他心頭上沉悶地錘打,教會了他如何區分這一種特殊的韻律。但他不知道這種韻律是否具有普遍性。它可能專屬于這種形態獨特的生物,或是這種粗暴殘忍的死亡。它也很可能只是這里堆積的尸骸數量導致的,因為在洞穴外的那具尸體上他就沒有感受到任何東西。他聽見的這一首是影子專門針對大屠殺而奏響的哀樂。
這首哀樂的鮮明與強烈令他驚訝。此前,他也試過去感知其他人,比如靳妤或馮芻星。通常那需要他保持高度的精神專注,而最終感受到的震顫也是雜亂無序的,不能供他分析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也許因為他的目標在和他接觸時都相對平靜,沒什么情緒上的起伏。
僅有一次偶然的機會,他成功分辨過震顫的意義。在返回靳妤小屋的山路上,他遇到過一只瀕死的麻雀,不知被什么動物咬得鮮血淋漓,卻奇跡般留下了最后一口氣,躺在樹根底下瞪著他。那情景有點像某種不祥之兆,于是他把它撿起來,想看看是否還能為它做點什么,但最終回天乏術。當它在他掌心抽搐時,他感覺到了那長長的汽笛鳴叫般的震顫,就像是它的靈魂正在無聲地尖叫。自此他從它身上掌握了生命垂死時的痛苦韻律。等它咽氣的時候,那種震顫也就徹底消失了。它的尸體卻沒有給他帶來什么新發現,他也把它埋在了野地里。
這還是他轉變生命以來第一次見到這么多數量的新鮮尸體。不論它們長成什么模樣,是不是和他有相似的面孔,這場面都足夠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他也嘗試著想數數這里到底有多少具遺體,可是許多尸骸都是殘缺不全的,很難做出精準的統計。他只能按照自己行走時經過的面積,以及尸體的堆疊深度做粗略估算,認為恐怕有上千個倒霉蛋橫尸于此。
它們的死顯然是由暴力造成的。每一具他能檢查到的尸體上都有撕裂性的外傷。而隨著他注意到其中一具的前爪間沾著帶鱗的皮肉,某個奇怪的結論漸漸形成了。他檢查了更多殘骸的牙齒與爪子,幾乎每一個都沾著血與鱗。
在洞廳的角落里,他發現了最有力的證據。有兩具尸體死亡時緊緊糾纏在了一起,其中一個張開巨口咬穿了對面的腦袋,儼然要把對方的頭顱活吞下去,而它的對手則把它全身都抓得骨肉淋漓,內臟稀稀拉拉地掛在肚子外邊。這景象向他清楚說明了這些生物的死因。它們是自相殘殺而死的。一場極度血腥的同族內戰。
這結論給他引來的又是無窮無盡的疑問。首先是它們彼此廝殺的理由,其次則是這個棄尸坑的存在本身——考慮到圓廳中尸體的密度,這里不可能是殺戮發生的第一現場,而是尸體最終被匯集和丟棄的所在。誰干了這件事?戰斗的勝利者嗎?如果這場殺戮結束時還有生還者,那么它們的數量恐怕還不少,因此才有能力打掃戰場,將如此數量的殘骸搬運到這洞廳里來。可它們為何要這么做?它們現在又去了哪兒?這些問題他都沒法回答,除非他能找到一個活口,再把它帶回去交給米菲。他在外頭遇到的那一只很可能就是這場血災的幸存者。它不知怎么沒有死透,還從這座洞廳爬到了外頭。
他踏著如山的尸骸在圓廳中反復徘徊,希望能再發現一個類似的幸存者。這個愿望終究落了空,他只發現圓廳周圍的墻壁上有好幾個隧道洞口,全都以斜坡的方式和圓廳相連,形狀和他進來時走的那條隧道非常相似。他猜想那些廝殺的生還者是從別的通道離開了。它們離開的時間可能還不是太久,如果不是岔路眾多,他本有希望加緊追上,但如今撞運氣的成功率實在渺茫,他也就不必再急于一時。
這座圓廳中的氣氛有些吸引他,使他遲遲不愿撒手離去。不是因為它多么血腥和獵奇,而是它向影子傾訴的那些心聲,那首沉重的哀樂使他著迷。他看著洞廳底部密密匝匝、支離破碎的鱗片花紋,恍然間覺得這些斷肢殘骸其實是一個整體。一個巨大而丑陋的怪物,盤繞糾結的身軀上長滿凹凸不平的鱗片,同時卻又千瘡百孔血肉模糊;它的吼聲化為了影子的震顫,而它的名字叫作死亡。
不久以前,他可能剛巧就從它上方經過,卻對自己腳底下的世界一無所知。當他一遍遍地從懸崖頂部跳下去時,那些他尚未見過的謀殺者們可能剛剛把最后一具尸體拖到圓廳中丟棄,鑄成他眼前這道奇觀,這由鱗片與腐血堆壘出的怪物。它的吼聲代表著什么?為何這種震動如此強烈,卻又在每次巨震后緊跟著凌亂微弱的噪音?他一動不動地望著這頭了無生氣的怪獸,直到眩暈和咳嗽使他從著迷的狀態中驚醒。他有點羞愧地意識到,自己剛才竟然是以近乎欣賞的眼光在看待此處發生的事。
他迅速地擺脫了這股思緒,走到圓廳邊緣坐下。肺痛的身體信號開始提醒他期限將至,是時候對飽受摧殘的呼吸系統做一次重置了。但令他詫異的是,這次發作的時間有點太早了。這通常該是最后一個階段里才有的感覺,之后不出半小時他就會失去意識,可他的洞穴探險絕沒有花費這么久的時間。他旋即想到這個洞穴內部可能也帶著些對他有害的東西,某些他看不見的微生物,或者是這些死去生物的體液。如今他已發現到之前那股魚腥氣實際上是這些生物的尸體散發出來的,可能只是種難聞卻無害的體味,也可能是尸體進入分解過程時釋放的有毒物質。這時他已感到虛弱,明白要在意識喪失前離開洞窟有些不切實際,而且也看不出必要性,因此他只是平靜地留在原地等待,計劃要在醒來后去連通洞廳的其他隧道里轉一轉。
真正的黑暗很快降臨了。在朦朧的等待中,他依然能聽見那種死亡之音,伴隨著他的精神一同沉向幽冥。直到他的意識漂浮在無邊無際的陰影之海中時,那聲音竟然依舊回蕩在他耳邊。這前所未有的情況首先令他錯愕,繼而則是恐慌。
亡魂之音回蕩在陰影的世界里。它的震動使其他蠕蟲般細小的雜音為之消隱。它的源頭距離他如此之近,竟然將那個最靠近他自身的基調也一并覆蓋了。在那深沉如地裂般的韻律中,他丟失了自己賴以攀爬回現世的通路。
這發現立刻嚇得他魂飛魄散,在黑暗中發出無聲的尖叫。這怎么可能呢?他發狂地咆哮著。他不能現在就迷失!不能這樣快!這樣早!他拼命地想要聆聽到自己的聲音,那架獨屬于他的爬出幽冥的懸梯,可它已經完全被那更宏大的旋律覆蓋了。如果他逃不出去,下沉就只是時間問題。
在爆發性的恐懼與絕望驅使下,他幾乎沒有花任何多余的時間等待,不假思索地將意識投射向那亡魂之音。他要制止它,按停它,不能讓這莫名其妙出現的東西毀了他的一切!于是他的精神與那韻律糾纏在了一起,如同被繞縛在杼軸上的絲線,在那至深至沉的震顫里重新交織。然后,他又一次從幽海中上升了。
當他醒來時仍躺在那座圓廳里。眾多的殘殼與它們的幽靈之歌也依然如故。看見這些堆積的尸骸,他頓時感到真心的慶幸和喜悅,確信自己已經有驚無險地回到了現世。對于剛才遭遇的危險,他一點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至少這一次他活過來了。即便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在幽海中實施靈魂復活的正確步驟,他也還是活了過來!這豈不是說他往昔的憂懼全是庸人自擾?即便他不能再聆聽到曾經熟悉的那種震顫,他也依然能夠憑著隨便什么別的聲音平安歸來?他一邊疑惑,一邊舉起自己的手掌,想檢查自己的掌紋是否有了新的變化。但這一次,甚至不需要他去瞧清楚掌紋,他的疑惑就已經有了解答。他差點就要從地上一躍而起,從這個幽靈作祟的埋尸坑里狂奔出去——可是他立刻發現,他如今實在不知道要如何走路了。
這下,他終于想通了某個問題的答案,一個久到已經快被他忘記的問題。在靳妤的山間農舍里,他曾非常希望自己也能得到和羅得相似的本領。倒不是指殺人或愛玩手機,而是那家伙竟然能把自己變成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一個慘遭羅得殺害的德國警察。當時他不止一次地想,為什么偏偏是羅得有這個本領呢?難道這世上注定了越混蛋的家伙越得意?
他不會抱怨阿薩巴姆能變成荊璜的樣子,因為她原本曾是“風與迷霧的化身”,可是羅得又憑什么會懂?蔡績不懂這個,似乎連周溫行都不懂,偏偏就是那個羅得可以隨心所欲地變成另一個人!要是他也擁有這樣的本領,所有的事將會變得多么簡單!可惜當時他沒有。他唯一比其他人特別點的地方就是不小心把自己的臉毀掉了,至少他當時是這樣認為的。不過后來他還是接受了這個事實,承認羅得也許在這方面特別有天賦。承認一個精神病比自己更具有魔法天賦,這總比承認那種貨色比自己更聰明要好些。
如今,他明白自己又錯了。關于羅得為何能自行掌握化形之術,而他和蔡績卻都不能,真相可能比他想的更加簡單與自然。羅得在冒充警察以前先殺死了正主,他以為那是為了避免穿幫,可沒準那其實是個必要的步驟。因為,在施展所謂的化形之術以前,羅得需要清楚地聽見被害者的生命所發出的震顫;他需要先進入陰影之境,將自己的意識與之交織。而就如羅彬瀚之前所意識到的,臨死前的痛苦是一種非常易于識別的信標。所以,他和蔡績當然沒機會掌握這種技巧,因為它的啟蒙如果沒有機緣湊巧或老師傳授,那就需要殘忍嗜虐的天性來創造頓悟場合了。
真正令他驚訝的是,已經死去的被害者身上竟也會有如此強烈的震顫。它們的生命已經消失,思維已經停止,那又是什么幫它們記錄下了離去前的哀歌呢?他甚至想到了鬧鬼。如今以他的遭遇再去害怕鬧鬼是顯得挺可笑的,可實際上他仍然不知道那些傳說中的鬼神之事有多少屬實。即便他已跨越界限,在生與死的真相上他也和普通人知道得一樣少。在這座無名的,屬于未知生物的亂葬坑中,他見證了一種自己所不了解的奇異。這本來應該是件增長見聞的益事,可他為這次輕率闖入付出的代價卻超出了預想。
在最初的十分鐘里,羅彬瀚完全無法移動。不是因為受到的精神沖擊過于嚴重,單純只是他的雙腳——如今變成了兩條怪異的、骨頭關節嚴重外翻的畸形肢體——根本就不支持他站立和行走。它們仿佛和他的神經斷開了聯系,根本不受他的操控。當他竭盡所能地想讓它們做出一點反應,因此用力地捶打那些形如樹瘤的丑陋關節時,那兩條“腿”給他的回應也不過就是一點最輕微的膝跳反射。
這本來應該是噩夢一般的狀況,比起被困在幽冥中也不差多少,可奇怪的是他發現這件事后的心情卻很鎮靜,至多是有些訝異和迷惑,就連慌張都算不上。也許是他想到了阿薩巴姆的化形,認為自己也有希望恢復原狀;也許他是已經被剛才復活前發生的事嚇壞了,以至于連這種嚴重錯誤的復活形式也能在潛意識里被折中接受。總之他完全沒有喊叫,也沒有急切地想檢查自己身體上的其他變化,而是一門心思地想要挪動嚴重變形的雙腿,從這個引起他存亡危機的鬼地方趕緊離開。直到確定這兩條腿壓根無法再使用后,他才認命地深吸了口氣,慢慢把視線移向身體的其他部位。他的手掌,雙臂,身軀……它們的樣子全變得極為可怕。他的衣服已經變成了一條條襤褸的破布,胡亂地糾纏在身軀上;從布料下裸露出來的也并非柔弱脆弱的人類皮膚,而是一片片錯亂無序的青黑色鱗片。他的手背被稀疏的鱗片蓋住著,手掌沒有任何明顯的紋路,變成一種均勻的磨砂般的質地。他的指甲形狀尖銳如犬齒。
乍看之下,這一切特征都告訴他這具身體和那些爬行生物的關聯,就仿佛他是受到了此地亡魂們的詛咒,已經被轉變為了一只怪異的蜥蜴。但情況并不完全如此。當他慢慢摸上自己的臉時,發現自己臉上盡管也全是鱗片,卻沒能長出一個喙狀的嘴。他同樣也沒有長出一條尾巴,或那種履帶狀的腹鱗。這具軀體被困在了一種錯亂的形態里,雜糅了他自己與這些遇害生物各自的特征。然而這種雜糅形成的生理結構是荒謬的,處處充滿了錯誤與隱患,不僅害他直接失去了下半身的知覺,同時還感到胸腔里有一種開裂般的痛楚,隨著他的呼吸而越來越強烈。那恐怕是內臟器官出了什么問題。
一旦發覺這具身軀很可能會短命,他的本能反應是覺得松了口氣,繼而則意識到他不能繼續躺在這里。否則等下一次落入幽冥時,他還是只能用同樣的辦法回來。他立刻用兩條尚聽使喚的胳膊拖著身體往洞廳外爬。這件事也突然變得極其困難了。他那喪失知覺的下半身沉得不可思議,而雙手卻跟被麻醉后一樣虛軟乏力,還時常產生一陣難以抑制的抽搐,活像它們有了些自己的主意似的。他滿臉汗水與泥土,咳嗽得快喘不過氣,甚至不得不用下巴死死抵住地面,這才能勉強爬上那座該死的斜坡。這真是他這場旅途中最狼狽丟人的時刻,不敢想這種場面要是落到路弗的眼睛里會怎么樣。
但是情況會好起來的。他不停地對自己說。眼前不過是個意外導致的小狀況,他已經想好了要怎么搞定。這非常簡單,只要他能躲得離這座鬧鬼的洞廳遠一點,去到某個聽不見亡魂震動的位置就行了。他可以在一個安全點位死去,這樣他就能不受干擾地返回幽冥。然后,如果一切順利,他只需要按以前的正常步驟來就行了。他仍然可以找回自己的身體,假裝這場噩夢般的意外沒有發生過,而且他還發現了羅得那種化形之術的訣竅。總體上這是好事,在將來絕對會是好事。只要他能把剩下的一半坡道爬完。
他幾乎快要到頂了。就在他和自己指甲尖尖的雙手奮力搏斗,并且像個故障機器人一樣渾身抽搐時,他聽到身后不遠處傳來了爪子劃擦鱗片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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