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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2 至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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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理沒有給他安排任務。她表示他可以從任何一個他想去的地方,想調查的人開始。他也可以加入任何一個搜查小組,盡管她不建議他這么做,因為每支行動小組的任務都是具體又碎片化的,很少圍繞著特定的某個人,而是根據行動小組所在的地區和便捷程度被分派去執行某個步驟。簡而言之,她又把所有調查人員都變成了流水線上的工人。沒多少人清楚自己眼前這份工作的最終意義是什么,或者說,所有人行動的最終意義都一樣:他們作為受大腦支配的觸須去采集指定信息,然后再傳給李理進行匯總分析。

  “你應該心里有數吧?”羅彬瀚說,“這種事一般都是壞人在干。天網、矩陣、主宰——”

  “按保守的標準估計,他們的平均綜合待遇比貴司的中層管理者高出約百分之七十。”

  “那沒事了。”羅彬瀚說。不過他還是沒加入這些螺絲釘的隊伍,因為說實話,他現在確實不怎么想干這類事:去某條巷子深處的雜貨鋪里打聽某個人昨天是否來過,或者鬼鬼祟祟地從別人家的門把手上采集指紋。這些活兒自有比他干得更好更專業的人,而他擅長的是什么?很不幸,作為預備要克紹箕裘的二世祖,他擅長的是摘別人的桃子。

  他最終決定去親眼瞧一瞧名單上這些人。不可能見到全部,充其量也就十幾二十個,然后李理大概就把這份名單篩完了。他們也許能順利找到馮芻星,也許會發現馮芻星根本不在這張名單上。李理并不能保證這張名單是毫無遺漏的,畢竟里頭有好些人甚至只能用綽號來指代,而那說明起碼還有人認識他們,會給他們一個不問來處的稱呼。世上是否有些人能在兩三年間從未在監控上露面,從未在網絡上留痕,甚至從未有人關心過他們該怎么稱呼?還有這樣影子般活著的人嗎?他不知道,可能李理也不知道。

  另有一種可能同樣是他們控制不了的:馮芻星已經離開了蝸角市。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目標,大可以一走了之,而不是留在危墻之下。李理沒有忽略這點;她檢查了自前天以來所有利用公共交通系統出入白羊市和蝸角市的人,但沒有找到符合條件的目標。如果馮芻星能繞開所有監控離開白羊市或蝸角市,那就只能像羅彬瀚昨晚那樣走偏僻的縣道土路。在這種條件下,想完全不開導航地走出去可沒那么容易,不管他用的是哪種交通工具——當然僅限本土該有的交通工具——他都不可能走得很遠而又完全不被察覺。

  李理已經調用(沒錯,她親口說的“調用”這個詞)了鄰近城市和地區所有可用的攝像頭與酒店系統,用于檢查這段時期是否有身份可疑的人出入。一旦她將蝸角市進行過徹底的篩查而沒有發現目標,搜索行動會立刻擴展到周邊地區。與此同時歐洲那邊正有人負責搜索赤拉濱……她總是走一步想十步,或者該說是走十步想二十步。

  羅彬瀚沒怎么考慮過赤拉濱的問題。這個名字對他暫時毫無意義,他心里想的只是馮芻星。找到馮芻星就能解答他的許多疑問,比如0206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周雨到底給他們造成了什么麻煩。

  而且,周溫行可能一度把隨身的樂器交給馮芻星保存。不知為何他總是頻頻想到這件事,就像他已經看見某間偏僻陰暗的破舊小屋里,馮芻星蜷縮在地板最陰暗的角落里,周溫行則靠坐在窗臺上,以那副令人作嘔的微笑表情彈奏著,唱著一支他聽不見內容的曲子。這副幻想中的圖景栩栩如生,仿佛他真的親眼見到過這一幕,他就是那個坐在角落聆聽的人。他很想驗證這究竟是不是精神錯亂帶來的影響,雖說他不認為自己現在有這個毛病。

  他仍然相信馮芻星沒有一走了之,而是又回到了蝸角市。關于這點沒有可靠的證據,不過是一廂情愿的寄望混合著對馮芻星其人的盲目想象:離家出走以前,這個人總是不斷地去蔡績所在的汽修店,把汽修店當成精神寄托;出走以后,這個人又頗得0206的青眼,發短信邀請好朋友去洞云路的舊船廠一游……這小鬼的習性宛如倉皇尋巢的乳燕,找到一處好屋檐便戀戀不舍,非得住到傾巢覆卵的時刻不可。

  這種理論其實站不住腳,他知道。當初這只雛鳥四處尋巢不過是因為那對本應負責哺育的夫妻鳥發了瘋;這些“小芻的故事”對如今這個馮芻星的個性分析又能有多大的價值,他根本一無所知。眼下他無非是假裝自己正在靠理性行事,實則卻如抱著浮木的落水者,任由感覺的起落把他推進命運之河的眾多支流里。如果他能在這里解決問題,那很不錯;如果不能,他就去下一處。他如今終于擁有了耐心這項美德,因為無論什么時候找到馮芻星,他還不得不做另一件事:把自己身上的傷養好。這件事花的時間也不會太短。

  他先從名單上挑了個距離很近的人,是個姓馬的青年男子,二十三歲。李理立刻給了他詳細資料:這人三年前遭遇車禍,家人全部去世,而他在死里逃生后失去了聽覺,又因為心理創傷長期閉門謝客,最終也喪失了說話能力,終日不出家門半步,只靠存款和保險金度日。

  羅彬瀚已經用不著問李理懷疑此人的理由。他沉沉地想著最好別讓同情心干擾判斷,不過這事夠叫人討厭的,在找到馮芻星以前他不知道自己還得聽多少個類似的故事。

  “你估計這份名單里還有多少個逃犯?”他對李理說,“下次給我挑個你覺得不值得同情的家伙,好嗎?”

  李理沒有正面回答,只表示那兩位同來的隨行者將會繼續陪同他行動,以防他們真的遭遇馮芻星。她仿佛沒發覺羅彬瀚正對著手機露出一點壞笑,仍從容自若地解釋這是出于最單純的安全考慮:馮芻星攜帶有至少一項危險武器,大概率還帶著更多0206的遺產。這些東西在0312眼中或許算不上是遺產,更像是隨手制造后扔在路邊的垃圾,可對普通人仍然有致命風險。他們必須以小組的形式展開搜索,才能盡量避免不測。

  “也免得再像昨晚那樣讓我單獨跑掉。”羅彬瀚笑瞇瞇地說。

  “恐怕您很難說服馮芻星配合您一起逃走。”李理說,“要是您真的有所發現,請別嘗試單獨處理這件事,這完全是出于對您安全的擔憂。”

  “那我該怎么做呢?”

  “請立刻告知我。”

  “沒問題。可假如那時我的手機剛好沒信號?這種情況咱們已經碰到兩回了。”

  “請您留在原地等待,不要采取任何行動。”

  “要是情況讓我非行動不可呢?比如正有危險向我逼近?”

  “那么我希望您盡量把危險交給熙德處理。”

  “熙德?”

  “熙德與阿茲貓,您可以這樣稱呼您的兩位同行者。”

  羅彬瀚扭頭去瞧站在遠處的兩個人。但他已經不是在找熙德是誰,而是在找阿茲貓是誰。“你看到了吧?”他不禁對李理說,“這就是你們在大型組織搞花名文化的結果。早晚會有人忍不住這么干的!你還不如告訴我他們的真名。”

  “我不應當過度透露雇員的私人信息。”

  “那你跟他們透露了我多少信息?他們知道我的真名嗎?”

  “他們還不知道。但依我看,您大可以把真名告訴他們,他們一樣會當作是代號。我也很愿意用這個代號把您加進外勤小組的名單,這樣就沒人會問您的身份了。”

  “你以為你很幽默嗎?”羅彬瀚說。這時那兩個人走了過來。耳機男——他已經把那個笨拙的頭戴式耳機摘掉了,換了個微型版掛在左耳上——舉起手晃了兩晃,簡單地自我介紹:“熙德。”

  旁邊戴鴨舌帽的年輕女孩大喇喇地瞧著他,沒有自我介紹,可也沒有半點羞愧之色。不消說,這位就是阿茲貓了。

  羅彬瀚若無其事地同這兩個人打了招呼。熙德的神情舉止都肖似電視節目里的職業保鏢,永遠在暗暗留意著什么。阿茲貓則更像一個出來游玩的普通人,雙耳清楚地露在頭發外,沒戴任何像是耳機的設備,而且經常是副心不在焉的表情。可耐人尋味的是,當羅彬瀚開口說話時,她的反應竟然是把視線從他身上挪開,反而露出一副專心聆聽的神態。于是他就明白了,這大概率是個在聽覺上有點小特長的人。

  或許她能對不同人的音色過耳不忘,或許她很擅長從說話的聲調判斷一個人是否撒謊,像這樣的本領挺罕見,但也談不上是什么超能力。他以前聽過不少這類能人異士的故事,李理要搜羅出幾個想必也不難。看起來她的人手也沒那么緊缺,還不至于隨便湊了兩個人來跟他。她畢竟有一張人才儲備名單放在那兒呢。

  他領著這兩位臨時伙伴往他們的第一站走去。蝸角市的名氣和規模都遠不如白羊市,郊區地帶卻比白羊市更熱鬧一些。漫處是星散的油松林,條帶狀的碧溪與點點斑斑的池塘;低矮的鵝黃色磚房隱匿在翠圍綠繞之間,被細長簡陋的青石磚路逐一串連。這幕景象十數年來似乎未曾寸改,思來令人驚詫。他們經過一戶人家藩籬低矮的前院,里頭有個小姑娘正一邊踢毽子,一邊扭頭盯著來客。羅彬瀚突然想起了方秾。不過方秾大概率不是從這樣的鵝黃色磚房里走出來的姑娘,蝸牛市最繁華最現代化的地方在新城區,很遺憾的是李理基本把那兒全排除了。

  熙德與阿茲貓都安靜地吊在他后頭。羅彬瀚回頭一瞥,見他們總是跟他保持著十步左右的距離(顯然李理警告過他們別嘗試近身格斗)。他拿出手機,放在嘴邊悄悄地說:“李理,問你一個問題。”

  “您想問什么?”

  “方秾也是你的人吧?”

  李理平靜而直接地回答道:“是的。”

  “所以你那晚才敢擔保她沒問題。”羅彬瀚說,“可她是跟周溫行一起見到我的啊。當時我還沒讓你上線呢。”

  “嚴格來說,她并非接受我的指令而來。”

  “是你的原型?”

  “或者我的原型還委托了其他代理者。無論如何,三年前她所屬的小組得到指令,要對您的人身情況保持較低強度的持續關注。這本來不會打擾到您,但就如我們都知道的,后來您無故失蹤,接著又兀然歸來。這種異常動向引起了方秾的好奇,促使她尋覓機會近距離地觀察您,好弄清楚情況到底是怎么回事。幸與不幸之處在于,當時她和我們最危險的對手都住在蝸角市,幾乎是在同段時期內需要接近同一個目標,因此他們也極為湊巧地選擇了同一條路徑。”

  “湊巧?”

  “的確是湊巧,先生。我已經檢查過她所屬小組的所有工作記錄,他們得知貴司有意聘請審計團隊是通過一位組員和事務所合伙人的私人關系。這是一樁純粹偶然獲得的情報,促使他們臨時起意地采取了調查行動。她入職的時間只比周溫行早一個星期,沒有意識到她的新同事有些與眾不同。我必須說,她這次行動相當激進而且莽撞,差一點就引起悲劇性的后果。”

  羅彬瀚奇怪地問:“這是怎么說?”

  “因為在初次見面時她發現了您對周溫行的異常態度,先生。她的注意力一直在您身上,借由您的反應終于察覺到身旁潛伏的危險。她推測您過去的失蹤可能和她這位相識未深的同事有關,因此就在和您初次見面以后,她所屬的小組已經開始策劃針對周溫行的調查,甚至在討論是否要采取綁架和刑訊等非常規手段……幸運的是,當天稍晚些的時候您就使我上線了,而我第一時間發現了他們的計劃,要求他們終止行動并保持靜默——若非如此,我擔心悲劇已經釀成。”

  羅彬瀚揚揚眉毛。“算這死丫頭走運。”

  “我想就這一點而言,您算是挽救了她的生命。”

  “是你救的,李理。不過說真的,你不覺得她這種個性的人不適合做太危險的工作嗎?她可不像是會對上級命令言聽計從的人。”

  “我只能說這是尺有所短。公平來看,在面臨突發情況時積極地采取自主行動,這不能完全算是一種缺點。”

  “你對我怎么就從來不說這種話?”

  “因為我對您的生命負有責任,基于朋友的立場。”

  “難道你對方秾就沒責任了?她可是替你賣命啊。”

  “她在為自己行動。方秾曾經和她的父母一樣隸屬于醫學小組,但她主動要求轉入行動小組。她完全清楚這種行動的風險,但認為這是值得的,即便可能造成負面的后果——人只要努力,難免犯錯誤。可是一個人因為積極的目的而犯錯,這和尋死自棄是兩回事,先生。走上第一種道路的人在我看來是值得諒解的。”

  羅彬瀚寂然地放下手機。他內心深處有點好奇如果話題再繼續下去,李理是否也會以某種方式邀請他加入她這個秘密組織。之前她開的那個花名玩笑未必是純粹無心。或許李理已經發覺不能再靠療養院或歐洲旅行打發他,于是轉用一種更折衷的辦法,那就是在可控的尺度內給他冒險,給他一個聽起來更動人的目標,讓他的怒火在看似危險實則無用的奔走里逐漸磋磨損耗……這就是昨天下午她放任他在濕地亂逛時的思路。李理正越來越明白該怎么拿捏他。

  其實,作為一個不準備安享晚年的人,給李理干活大約還怪有意思的。他邊走邊想象這種情況——誰不想試試一個能同時微操所有人,甚至指導你把槍口左移五公分的老板呢?更何況她還精通畫餅和人性,總能讓你覺得自己是在干偉大的事業。她從不會疲倦或氣餒,更不會因為業績不佳就在自己開著空調的辦公室里發狂亂吼,責怪手下辦事不力。給這樣的家伙做員工沒準比當她的親朋好友愉快多了,起碼還能想想自己的工資待遇。

  “最后一個問題,”他站在路口問,“方秾的花名是什么?”

  “馬蒂陶。”

  “聽著還算正常。”

  “她一直希望能改名叫瓦龍,只是她的上級審核者駁回了。”

  “多可惜!”羅彬瀚說。

  這時他已走到了地圖指示的終點。仍是一座鵝黃色的磚房,然而外墻斑駁,庭院荒蕪,如同無人居住的棄屋。每扇窗戶都蒙灰積塵,簾幕低垂,一派與世隔絕的氣氛。

  他繞著院子走了一圈,有些不知該從何著手,身后兩人則如他的裝飾尾巴般頑固地沉默著。當他考慮著是否要干些非法闖入的勾當時,李理給他發了條語音消息。

  “讓我假設,”她說,“您來到這里只是為了看名單上的人一眼?不計劃做別的?”

  “對。但現在的問題是我看不到這屋里有人。”

  “他正在屋里玩電腦游戲,射擊競技類的。”

  “我記得你說他聽不見?”

  “許多游戲在設計時是考慮過聽障人士的。”

  “能讓我偷看一眼電腦攝像頭嗎?”

  “我建議您先藏起來,然后注意二樓左邊的那扇窗戶。我會設法使他在那里露面,但時間不會很久,您恐怕只能觀察他幾秒鐘。”

  “你可真是個人偶操縱大師。”羅彬瀚夸獎道。他找了棵濃陰如蓋的梧桐樹作為掩護。熙德與阿茲貓也跟他采取了相同做法,姿態純熟得就像已經把這種爛活兒干了一輩子。他們都透過枝葉的縫隙觀察二樓最左邊的窗戶。數秒之后,窗簾輕輕一顫,半張臉從黑暗里露了出來。

  這名喪親的獨居者不像羅彬瀚預想的那樣形銷骨立。不知是由于缺乏運動或罹患疾病,這個人的外貌顯得十分癡肥,臉頰臃腫如發酵的面團,雖說因少見陽光而膚色蒼白,混雜汗水的油膩頭發依然令人感到極度邋遢。跟各類驚悚故事里出現在二樓的鬼臉不同,這張臉一看就知道是屬于活人的,充滿了具象化的生者的弊病與骯臟。李理說此人剛才正在屋中打游戲,可他臉上并無半點激動亢奮之色,只是木然地盯著窗外的世界,仿佛在極遙遠的天際線上尋找著什么。他或許看見了幾只在塘間結隊嬉游的鴨鵝,或許看見鴿群在松林外翥飛向云。那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景象使這張面孔在窗后多逗留了半分鐘,隨后便悄無聲息地合上幕布,把自己隱藏到塵世的舞臺之后。這個人還活著,但也和困守荒樓的幽魂無異。

  羅彬瀚走出樹蔭,依然望著那低垂的簾幕。他說:“不是這個人。”

  “您的依據是?”

  “如果他是馮芻星,那根本就不會去找周雨。他只會在這間屋子里自個兒過一輩子——又是個一生都睡在船上的人。”

  “這只是憑一面之緣下的判斷。您并不了解此人生活的全貌。”

  “沒錯。”羅彬瀚說,“你不用把我的話當一回事,李理。按你自己的步驟和方法來吧。我不過是在應付我自己。”

  “難道您要找的只是一個符合您心目中形象的敵人嗎?”

  “我只是好奇周雨究竟敗給了什么樣的人。”

  “按照您先前的觀點,周雨先生是敗給他了自己。他自己放棄了。”

  “是的,可我希望還有機會去報復一個活人,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馮芻星就算是個瘋子,起碼也得會哭會笑,這樣他才能嘗到失敗的滋味啊。”

  李理肯定又在掂掇他的說辭有幾分可信。羅彬瀚自己認為這個說法不壞,既符合他一貫的個性,也能叫李理安心。只有一件事不夠好,那就是他這回說話時沒有避開另外兩人。阿茲貓側首眺望樹林的表情頗為奇特,讓他覺得這只李理的小耳朵并不是很相信他。他希望她將來不會壞事。

  “咱們去見下一位吧。”他催促著說,“別總給我講難過的故事,咱們換個快活的家伙見一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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