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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5 名的詛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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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以后發生的事情十分不明確。

  那天夜里,他出發去尋找小芻,最終發現了一條藏于地底的白色河流。有著小芻形象的河霧把他拉進了江心,自那以后的事情就再也記不清楚了,連在江水中雪地遭遇毫無印象。最后他到底是跨過了河,還是半途中就溺水了呢?

  無論是哪一種,最終的結果是,他活了下來。

  他不但毫發無傷地活了下來,還成功回到了市區,睜開眼時已經在自己的租屋里了。因為感覺身體沒什么障礙,第二天就直接去自行車專賣店里繼續上班。身體的確沒什么問題,只是上班時總感到某種不真切的疑慮。心里的疙瘩怎么都解不開,這種別扭感大概是因為最后也沒有找到小芻吧。非但沒有找到,連手機都丟失了,連帶著小芻發來的消息也找不到了。小芻曾經生活過的痕跡全如沙灘上的足跡,在浪潮起落間就被輕易抹平。

  蔡績也考慮過再去那個地方找找,但說實話,那晚的經歷實在叫他很害怕,恐怕是受驚過度的緣故,甚至連具體地址都忘記了。起初還知道大概方位,只是記不得確切街道和門牌號,幾天后竟然連大致的區域都記不起來了。等上完了兩個星期的班后,就連小芻是不是真實存在過,他也不敢肯定了。

  過去的生活如同一場幻夢,朦朦朧朧間覺得沒什么不對,細想時卻處處都是空白。可是,真要去逐一追究的話,就意味著工作之余還得花費自己的時間和精力,心里頓時就覺得提不起勁來。現在的生活明明就很好,真有時間的話還不如多睡睡覺,上網看看電影,或者去附近大學的籃球場踢幾場足球。雖說他根本不是在校學生,外貌上也一看就是社會閑雜人士,門衛卻根本不管,既不索要學生證也不收取參觀費,搞得蔡績有點納悶——這難道就是開放式大學嗎?不管怎樣,只要沒有在上體育課,大學的操場就可以隨便用,哪怕是外來人員一樣可以進去組隊打球。不知不覺,他把好幾個周末的時間都花在了打野球上,也就根本不再去想過去的事情了。

  毋庸置疑的是,生活正在變得順利。不止是工作穩定而無聊,似乎連這座城市本身也變得比過去平淡了許多。再也沒有刁鉆得超出想象的顧客,老板也是個一眼就能望見底的中年人,除了掙錢養家過日子外什么也不想。曾經強烈圍繞他的那種外來感——自己是這座城市的外人——突然之間就消失了。他好像變得根屬于此地,就和其他人一樣,又或者所有人都變成了對彼此來歷互不關心的過客。雖然也談不上友善,至少是一視同仁的冷漠。城市儼然變成了某種獨立于外界區域的王國,只關心自己內部的事情。

  這平淡而無聊的生活,簡直就像是游戲里的商店NPC。雖不能說十分令人滿意,也足以叫人變得懶怠和散漫。蔡績偶爾也會想起那個自己開店的愿望,但是卻提不起勁去規劃。經過尋找小芻的事情以后,以往那些想要證明自己,想要出人頭地的欲望和激情都漸漸枯竭了。一切試圖發展自身的努力都不再有意義,城里的日子只會這樣永遠持續下去。有時他覺得自己正在干的活明明上周就已經干完了;或者明明以為某一天已經過去,睜開眼時卻發現剛到清晨;下班時走了無數遍的路突然被遺忘了,竟然會覺得街景和岔路口都非常陌生——這一起都是拜生活過于枯燥重復所致。想在這樣的地方出人頭地,恐怕是希望不大。不過反正日子也算舒心,他一點都生不起要離開的念頭。

  要說還有什么特別叫人不滿的缺點,就是這個地方的氣候條件實在很糟糕。天氣總是陰沉濕冷的,即便是夏天都找不出幾個能看見藍天艷陽的日子。雨水像壞掉的籠頭那樣滴滴答答個沒完,望出去的城市也總是清灰色調的,籠罩在氤氳的輕霧里。這對童年時代看慣了明麗山景的蔡績而言很是壓抑。幸好這里一年四季的溫差不大,蚊蟲也很罕見,連年陰雨竟然沒讓租屋墻壁發霉。

  在某個雨后的陰天下午,老板出去看望住院的朋友,蔡績獨自坐在前臺看店,一邊吃著盒飯,一邊用電腦看某部老電影。因為劇情正要到精彩處,盡管聽到了門口處有人進來的動靜,他也顧不上抬頭去看。

  “老板在嗎?”

  蔡績終于不情不愿地抬起頭。站在店門口的年輕男生,穿著尋常的套頭衫與運動褲,像是附近的大學生,右手則扶著一輛舊自行車——既然已經帶了一輛車來,恐怕就不是準備買新車的了。

  果不其然,對方說:“鏈條被人踢斷了,可以修一下嗎?”

  真是什么樣的人都有。蔡績在柜臺前探出脖子,看了看那輛帶有籃筐的自行車。比起掛在車身上的斷鏈條,最先映入眼簾的反而是車身中間那根黑粗的金屬橫梁,接著則是笨重的車輪。具有如此標志性的特征,足以說明這是一輛老式自行車,也就是所謂的“二八大杠”——像這種類型的自行車,如今也只在非洲才有市場吧?他心里想著,斷定這輛車不可能是店里賣出去的,換句話說也沒有包售后的義務。

  拒絕的話語已經到了嘴邊。大概也看出他的意圖,車主立刻又補充道:“我以前也來這里修過的,跟店主是熟人。如果他在的話肯定會同意修理的。”

  “他出去辦事了。”

  “啊。那大概什么時候回來呢?或者你方便打個電話確認嗎?修車費什么的都好說,可以的話希望今晚前能修好。”

  蔡績含糊地應答了一聲:“大概一個小時后回來。“

  “能聯系到他嗎?“

  其實老板的電話也好,聊天賬號也好,蔡績都是有的。但老板既然是去醫院里看望病人,也沒必要為了一個自稱熟人的年輕客人去打攪他。更何況,蔡績根本沒有修理自行車鏈條的經驗,還是這種老式自行車,萬一搞出什么錯處就說不清楚了。終歸是讓老板自己回來處理最安全省事。

  “你等一個小時后再來吧。”

  聽到他的話,對方也沒有露出生氣的意思,依然笑瞇瞇地說:“那么我在店里等也可以吧?”

  因為對方看上去不是能惹出亂子的類型,蔡績默許了這個要求。男生便自己把車子拖到角落里,然后饒有興致地在店里溜達起來,把那些新式的樣車翻來覆去地打量。估計對方短期內也不會有買車的意圖,蔡績又繼續看起電影。修車的事情就交給老板去做,反正他也不會修鏈條。

  ——但是,既然不會修鏈條,為什么要來這里上班呢?

  這個問題跳進腦海,蔡績皺了一下眉毛,又把它甩去了腦后。他只不過是給老板打工的而已,既然發工資的人沒說話,就沒必要為自己稱不稱職的事而困擾。再說他也不是完全修不了,對于鈑金和噴漆他是拿手的。

  ……唯獨是鏈條?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忘記了屏幕中正在進行的劇情,全副心思都落到了鏈條的事情上。節節相扣的鏈條,每個鏈節都要靠著鏈銷嚴絲合縫地連起來,才能使輪盤如常運轉。一個人的經歷也應當是這樣的,前事牽引著后事,前因導致了后果,中間絕不會有無理的中斷。但是為什么……

  “是雪姬啊。”站在他后頭的男生說。

  蔡績猛地回過頭去。原本正觀賞樣車的男生站在他身后,毫不生疏地和他分享了屏幕中播放的電影:身著淡紫色和服的女主角站在仇敵的墳墓面前,因為喪失復仇的機會而出離憤怒,從手中的紙傘柄里抽出暗劍,重重斬擊在墓碑上。

  看到這一幕的男生,竟然發出了短促的笑聲。本來正投入的蔡績惱火地轉頭看,男生立刻舉起雙手,投降般后退了一步。

  “別生氣別生氣,我也是很喜歡這個角色的。只不過,剛才的造型和神態,感覺有點像我認識的某個人。想想就覺得很好笑。”

  完全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蔡績也懶得去搭理這種自說自話的人。好在后面的劇情里對方就保持著安靜,再也沒發出掃興的噪音。為了復仇而生的修羅之女,在飛濺的鮮血中漫步而行,冷漠的容顏與揮舞的雪刃,正是后人再也難以仿效的女殺手形象。演員的姿容神態都如冰雪般疏離而美麗,即便是含著殺氣的盛怒,在鏡頭中也使人目眩神迷。倒也不是說相信現實里有這種人,他只是覺得這個形象令人神往。

  “說起來,”趁著視頻進入強制的時間,他背后的男生有開口了,“我最近剛好在研究人魚相關的民間故事。”

  因為插播的還有五十秒才能跳過,等得不耐煩的蔡績終于愿意施舍對方一個眼神。他扭過頭去,赫然發現對方早就從內屋里搬出了一把最舒服的靠椅,自顧自地坐下來了,手中還握著一杯從熱水瓶里倒出來的熱茶,簡直把店里當自己家了。他想著至少得把老板專屬的椅子換出來,對方卻信誓旦旦地說:“沒問題的,我和這里的主人很熟的。”

  說到這個地步,再想趕對方起來就不那么容易了。蔡績也不想費那種心力,干脆就裝作沒有看見。

  “你不覺得穿紫色衣服的雪姬有點像人魚嗎?”

  “沒。”

  “我是指氣質上。當然,從名字和身世來考慮,更大的可能是參考了雪女的傳說,但只有紫色那一身特別像人魚。”

  “我沒看出來。”

  “是嗎?或許是我過度聯想了吧。原始傳說里的海妖只是非人的怪物,與空中或山中的女妖并沒有本質不同。后來隨著宗教和文化因素的影響,就變成了連靈魂也不具備的可憐生物——因為只有神創造的人類才有靈魂嘛。所以,水之精靈如果想要得到永恒的靈魂,像人類那樣在死后升入天堂,就必須要得到人類的愛。這樣看來小美人魚與其說是為了王子而死,不如說是為了追求永恒的靈魂而死——可我還是覺得怎么都說不通嘛!可以活三百歲的人魚無法擁有不滅的靈魂,人類死后靈魂卻還是活的。假如這是真的,那一個人在暮年死去,靈魂到底是以什么時期的狀態固定呢?要是以年邁昏聵的狀態得到永恒,那就沒有什么用處了,可年輕的時候經驗和知識就不足。到底哪個階段最能代表一個人的完美品質呢?我想中世紀的神學研究里應該會有些非常有趣的答案吧!唉,不過已經沒有時間去查了。今天下午的時間必須拿來修車,否則就真的趕不上了。”

  說到了興頭上的男生,自顧自地在那里滔滔不絕,根本就忘記了聽眾的存在。蔡績也只是聽而不聞,半途就迫不及待地跳過了,繼續看這部早就爛熟于心的電影:擺平打手追到密室盡頭卻發現目標早已自盡;決定歸隱時最初的仇人卻死而復生;成功復仇卻因此而失去了幫助自己的愛人。雖然每一個劇情在如今都不再新鮮,他還是對這部電影百看不厭,大概是因為實在喜歡女主角的形象。說是因為復仇女殺手的身份很酷,或是長得很漂亮,似乎顯得有點膚淺,而且也不完全是那么回事——不是向往異性的那種喜歡。要說是對英雄的自我代入,也會覺得有點搭不上邊,說到底他并沒忽略演員是個美女。想來想去,可以說是對藝術形象的那種喜歡。難道就不可以嗎?就算他沒怎么讀過書,也不是欣賞不了好東西。

  結局到來的時候,身受重傷的女主獨自在雪地里踉蹌前行。故事前半段里就已授首的仇敵的女兒突然從角落中沖了出來,將最后的致命一擊插進雪姬的腹部。雪姬望著她,什么反應都沒有,直到她倉皇而去,才慢慢倒在地上死去了。一直到影片結束,屏幕外觀看的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真可憐。”男生說。

  蔡績不以為然地看著對方。他覺得要是單以“可憐”來形容攝人心魄的結局,未免也太不懂得欣賞。原來讀大學的人也不過就是這種水平。

  “不是說女主角,是指那個賭鬼的女兒。沒記錯的話,她親生父親是一直靠著她的賣身錢來賭博的吧。就算以往有什么樣的養育之恩,也算是償還夠了。那樣的父親值得犧牲自己的人生嗎?不如說正是賭鬼父親死了,她才能真正過上正常的人生。就算如此,她還是要為犯下罪行的父親報仇。這細究起來到底是什么心理呢?是世間真的存在毫無條件的愛,還是因為長久以來付出的東西實在太多,才更不能接受真相?不過,說到底我覺得這是創作者故意為之——非要不厭其煩地安排角色為了生而不養的血親犧牲自我,這樣的故事看多了也會覺得無趣。這點雪姬也是一樣的,一出生就是母親為了死去丈夫報仇而準備的工具而已。她那種冷酷無情的個性,對于為毫無血緣的‘父親’報仇的執念,居然還能清楚記得自己出生時的情況。這些不合常理的設定,簡直是像被生母的陰魂所附體了。這么說來,她根本就不像是世俗意義上的子女,而是通過生育儀式創造出來的召喚物。你覺得呢?真的有母親會為了死去的丈夫而對子女施行這種要求嗎?”

  被對方滔滔不絕又內容跳躍的話語弄得暈頭轉向,蔡績甚至都沒搞懂最后的問話到底是在向他征詢些什么。只是因為反反復復地聽見“父母”之類的詞,他忽然就想到了小芻。

  “……你覺得父母都會把子女看得很重嗎?”

  “那倒不是。”男生輕快地回答道,“如果不經過訓練和思考的話,人是天生只能從自己角度思考問題的嘛。說實話,我自己也是沒被當回事的子女,既然被這樣生下來也無可奈何。”

  蔡績有點懷疑地打量對方,并沒從這個人的形象上看出多少家庭不幸的痕跡。怯懦也好,憤怒也好,不安也好,對方完全閑適自得,和小芻沒有半點相似之處。他剛要質疑對方,店主已經回來了。

  “終于回來了!”男生說著從椅子上跳下來,向著面露笑容的店主迎去。蔡績關掉屏幕上的網頁,認命地按照店主的吩咐去倉庫里拿刃具和鏈條,然后跟著去學怎么修理。因為順道還做了除銹和補漆,陸陸續續地也花了快兩個小時。期間忙著干活的店主與男生閑談甚歡,說著學校考試和軟件操作之類的話題。蔡績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依稀知道這個大學生可能在教老板怎么用某些電腦軟件。可能是設計名片之類和宣傳圖之類的事情吧,他也不感興趣,只是交錯著回想電影劇情和小芻失蹤的事。

  “總算搞定了,那么我就先撤了。等下還要和別人碰頭。”

  興高采烈地鬼扯了兩個小時以后,男生終于扶著煥然一新的自行車準備離開了。蔡績坐在門邊,正想著這一單絕對是賠本生意,結果對方卻停下腳步,從籃筐里掏出一罐咖啡放在他腳邊。

  “買多的就送你當謝禮吧。反正一個人每天也不該超過三罐。”

  蔡績茫然地抬起頭看著他。這時,常年環繞城市的陰云就壓在對方的雙肩上。男生也正抬頭打量著那片慘淡的蒼穹。

  “雪姬是在雪天出生的,最后也死在雪地里。”男生說,“那么從藝術的角度來說,對于一個出生在雨天而被命名為‘雨’的人,什么樣的死法最合適呢?”

  “啊?”

  “從云中墜落到海底——你覺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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