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焦黑枯瘦、嚴重變形的手在風中轉動。燒傷,或是某種化學品的侵蝕,使得它很難再看得出原本的模樣。已經沒法從這可怖的殘害上分辨皮膚與肌肉,那只是五根細木炭條插在一片扁平的煤炭塊上。誰要是輕輕碰一碰,這怪異又悲慘的東西指不定就會簌簌地撲落黑灰,碎得七零八落。
可是,叫人難以理解的是,這焦骨狀的手掌仍然連接著血肉豐滿的臂腕,兩者界限分明,全靠繃帶與手套掩藏。當主人輕輕轉動手腕時,五根枯干的死人手指也在靈活地彎曲舒展,指揮著縈繞在指縫間的微風。那殘骸的幽黑色澤仿佛正污染著空氣。陰云轉眼壓住綠野,丘頂的光線更陰暗了。
詹妮婭用力地攥緊右手。“這就是你戴手套的原因?”她緊盯著他的手問,“這到底是什么?”
丘頂之人掛著那種蔑然而惡意的微笑。這種微笑如今對詹妮婭已經很熟悉了。她能夠把眼前這個人,還有她老哥眼中的那位朋友——也就是曾經被她稱為“手套先生”的那個人區分開來了。可她不明白這種差異具體是怎么造成的。是巧妙的偽裝?人格的分裂?無論如何,眼前同她說話的東西正是殺死羅得的人,甚至是曾在那間鏡室里短暫地與她對視的人。
他開口了。說話的聲音很輕,但風把每一個字詞都清清楚楚地送到詹妮婭耳邊:“這本來是你哥哥的手。”
“什么?”
“你哥哥的代價。”丘頂之人吟詠般悄語,“在兩年以前,他至少該失去一只手。”
“這只手可不長在他身上。”
“有人替他買單。”他帶著喜悅的口吻回答道。
詹妮婭不知道這是不是在騙她。她盯著那只手,腦袋里冒出了七八個截然不同的念頭,接著她想到了昨晚上羅得說過的某句話。
“致命一擊在腹部。”她喃喃地說,“死而復生。”
她的眼光往下移,從左手落到那外客的肚子上。深色的雙排扣外套嚴嚴實實地擋住了一切證據,但昨夜她的確看見了,她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親眼看見了廚房里發生的事情:兇手跟著受害人走到廚房最深處,后者本應去拿水杯,卻突然轉身跟兇手面對面。他們也許說了什么,也許只是互相看了看,緊接著兇手猛然提起刀,把它兇狠地扎進受害人的腹部。沒人知道是什么讓羅得突然發動攻擊,可整個過程都那么清楚明白,詹妮婭甚至記得她媽媽在那一刻發出的驚叫。
可即便是她媽媽事后也承認當時看錯了。當時,她堅信羅得那殘忍的一刀準是能把人的肚子扎穿,后來卻發現不過是丁點皮肉傷,醫學生自個兒就差不多把傷口處理好了,還主動要出門去社區醫院檢查。任何一個活人都不能在帶著腹部貫穿傷的情況下這么活蹦亂跳——可那傷是真的嗎?或者那真的是個活人嗎?
“關于這個問題,”丘頂之人主動接話,仿佛詹妮婭已經張嘴問出來了似的,“伱也許聽說過兩面鏡子不該相對放置,那會開啟通往無窮的門扉。”
我可從沒聽說過這種鬼話。詹妮婭心里反駁。而且,至少在一個物理學算數的世界里,即便兩面平行的鏡子也不能無限地反射下去。她不是什么領域專家,可至少知道光會耗散,而世上可沒有那么完美無缺的鏡子。
她有意不把這些話說出口。而就像她猜測的那樣,丘頂之人依舊能聽見她的心聲。他把仍然戴著手套的右手放在腹部。詹妮婭忍不住去考慮那只隱藏的手又長什么樣。
“儀式不過是對理想境地的有限模仿。”他慢聲細語地說,“而我對于重點對象向來很寬容。至于在那間帶鏡子的屋子里……”
他用右手在腹部橫著劃動了一下。“他那一下原本確實能殺了你哥哥,至少,在足夠長的時間以后會的。”
詹妮婭急促地呼吸了兩口。她感到空氣正逐漸變得悶熱潮濕。一場預料外的暴雨很快就要來了。
“你?”她遲疑地問,“是你在那時救了他?”
“我不過同意了進行交換。”
詹妮婭沒法很透徹地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于是丘頂之人又把右手重新按回腹部中央。他在醞釀著動蕩的風云中是那么怡然自得,愉快得像要隨時跳起舞來。
“這傷口終須存在。”他笑著,幾乎是唱著說,“可是——出現在誰身上?以何種理由?在什么場地?只要一命換一命,墓中僅需一人眠。”
他捧腹大笑起來。那音量并不高,狂風卻像聽到口哨的狗群席卷四野,撲倒每一片搖搖欲墜的草叢。站立不穩的詹妮婭差點也摔倒了,可她咬牙切齒地保持住了平衡。放低身體,把重心朝前壓,而后克服情緒,把怒火往后拋。
“你不是他。”她試著抓住一點事實,“你和……我哥哥的朋友不是同一個人。”
外客無趣地將頭偏向一邊。它不屑于回答她的問題,這也可以算作是默認。她開始在腦袋里拼湊起事實的碎片:她第一次見到“手套先生”的情景、羅得的到來和死亡、還有眼前這個東西……這一切要怎么才能說得通?如果她親眼見證的都是真的,而她老哥所信任的也都是真的。在這兩條互相堵塞的死路中必然得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附身。”她用最小的音量吐出這個詞,仿佛自己也為此感到不光彩。這不該是個合格的偵探能說出來的詞,可她發現,一旦接受了這該死的答案,接受這個世界存在著理性之外的事物,剩余的部分反倒變得通順起來。
“他召喚了你,”她試著拼湊下一塊碎片,“因為他知道羅得會來,還是因為你告訴了他羅得會來?他來這兒是為了……”
她停頓了一下。“我哥哥。”但這個答案還不夠清晰。“他召喚了你,是為了救我哥哥。”
現在答案的形狀似乎更貼合她所知曉的那些事實片段了。盡管丘頂之人未置一詞,詹妮婭卻堅信自己在往正確的答案靠近。這是說得通的。這甚至能解釋羅得在廚房里那一場毫無征兆的襲擊——不是兇手需要這場襲擊,而是受害者需要。她曾經認為那完全是偽裝的,是為了撇清嫌疑而故作姿態,可假如并不是呢?假如羅得并非信口吹噓,而是真的曾在她老哥肚子上打了個洞,傷口卻無緣無故地消失了?轉移了出現在另一個人身上?
她立即想到了胃痛癥。胃痛的人捂著肚子是再自然不過的事,而羅得的襲擊為傷口出現補上了理由。可是,那要怎么才能做得到呢?那應當會流許多血——
“繃帶。”丘頂之人微笑著提示。
“對尚有痛覺的人,是這樣沒錯。”
詹妮婭直直盯著對方,想弄明白這句話是在暗示什么。不管怎樣,現在她承認自己興許對“手套先生”有點先入為主的偏見。假如昨夜她真的失去她老哥,誰還在乎羅得的死相難不難看?她自己就會想把羅得的頭砸個稀巴爛。現在,如果有人為她老哥而承擔了不為人知的痛苦,她就欠對方一個重大人情——可是,當她瞧見此刻那張蒼白的臉上浮現出醉酒般迷離的狂態時,詹妮婭實在無法對它的主人心存感激。她能信任他嗎?能信任此刻降臨在這具軀體里的事物嗎?
“為什么不行呢?”丘頂之人柔聲問,“我是你唯一的機會。若沒有我的許可,你注定只能早早退場。”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關于你將會成就的功業。”那外客笑了,又把手指豎在唇邊,仿佛要泄露一個驚天的秘密,“在未來的迷宮里找一條生路,無盡的路途,無盡的死人。但是你……我會允許你稍微走得遠些,在你的運氣所能發揮的極限處,在這片土地一切潛在歷史的邊界內,我允許你去找那條出路,為了那個在過去把你從死路里救出來的人。”
假如這不是一段十足的瘋話,詹妮婭心想,那恐怕就只是在故意搞亂她的腦子。在附身過醫學生之后,現在這個東西搞不好想拿她當容器。她別無他法,只能使勁地回想那些和電影里是怎么處理這類狀況的:不能自報姓名、不能提出和接受邀請、不能進行眼神交流……盡是些沒用的主意。這人可都已經住到她家里來了呀!
“你想要什么?”最后她只好直截了當地問,“你能離開這具身體,放它的主人自由嗎?”
“不建議你有這種愿望。”
“我就是這么想的。”詹妮婭有點挑釁地問,“那又怎么樣?”
“那么你哥哥會生不如死。”
詹妮婭變了臉色。她首先認為這是一個威脅,而對方無疑也做得到。可這是為了什么呢?僅僅為了占據一個凡人的身體?她老哥這位朋友的身軀有什么特別的?
“別想得那么壞,”外客說,“我要求的不過是塵世中最普通的一個席位。”
“通過搶奪別人的?”
“你認為生命是怎么一回事呢?”對方輕聲問,“當你吃下每一塊肉,每一片菜,當你把馬蜂窩與白蟻清除出自己的房子時,你以為自己不曾占據他人的位置嗎?”
詹妮婭啞口無言。她不是不能爭辯。關于不同的生命形式,不同的生態位置,人類這一物種在這顆星球上具有的特殊地位與超然智性,還有基于同類與異類之間的道德標準差異——即便是在她這個看重動物保護的故鄉,殺死一只狗所遭到的懲罰也絕不能同殺死一個人相比——這些全部都是老生常談了,在每次大選以前都能看見人們翻來覆去地吵個沒完。可是在詹妮婭能把這些陳腔濫調擺出來以前,她已經意識到自己會遭到什么樣的回應。如果她要用同類相殘、損人利己的道德標準去質疑對方,她就不得不先解決一個更基礎的問題。
“你是誰?”她問。接著她又改口,“你是什么?”
外客把雙手合在胸前,頭顱偏向一邊,然后稍稍躬身,行了一個詹妮婭全然陌生的禮。
“在你們述說的故事里,”他這般自我介紹,“我乃否定一切者。我乃格拉魯斯人與塞勒姆人。我乃踞坐山巔的布羅肯人。”
有一滴細雨落在詹妮婭額上,又順著眉骨流進眼睛。在朦朧水汽里,丘頂那幽暗的形象如煙霧般急速地升高和膨脹,化為一團若隱若現的幻影。詹妮婭不得不使勁仰起頭,才能看見那龐然巨物在高處的樣子。而當她真正看清楚時,強烈的恐懼如閃電般刺穿了她。
一個令人亡魂喪膽的怪影矗立在天地間。那頭顱緊貼著烏暗沉重的云團,長發如腐朽撕裂的黑綢自天際垂落;裸露白骨的腳掌踩踏在昔日的圣所與墳地上,仿佛是這怪物將一切夷為了廢墟。它是完全赤裸的,活脫脫就是一具死皮里裹著枯骨的干尸,任憑狂風在它半透明的肋骨間噭噪尖嘯。當它垂頭面對地上小如螻蟻的詹妮婭時,那張已風化成骷髏的面孔仍在獰惡地微笑。塵埃和雨水擊打在它空洞的眼窩與顴骨周邊,使它陷入一股朦朧而陰森的白霧里。不知為何,詹妮婭認定那是一張死去的年輕女人的面孔。
地獄般的幻象一動不動地俯視著她。它的唇舌腐朽殆盡,聲帶不復存焉,風聲卻尖銳地謔鬧著。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飄渺之聲在她耳畔齊聲哼唱:
“追尋崇高者進升,
自甘墮落者墜湮。
穾廈由微小處崩壞,
蠅蟻自豐饒中滋生。
永恒啊!若你情愿片刻駐足,
叫這獵犬奔入林中,
讓她自以為尋得出路,
最終卻難逃落魄迷途。
眼下同她做場游戲,
亦不妨礙長遠大計。
且聽這個余興賭約:
大可用盡渾身解數,
將你那位血親搭救。
但凡發條尚有余力,
野獸游走,毒蛇隱匿,
死神必定袖手旁觀。
可若時鐘走至盡頭,
表針下落,垂擺無聲,
一條性命便告終結。
去吧,這打聽隱秘的探子!
快快趕回家中,掀開活板,
把那缸中蠢物救出苦海。
家人的博注不過玩笑,
精靈的賭約絕不姑息。
待你留下一滴鮮血,
便是演出拉開序幕。”
驟雨落下來了,天地間一派昏蒙溟昧。詹妮婭踉踉蹌蹌地往家中跑去。曾經在綠丘上發生過的事正在她的記憶里迅速褪色。它還在那兒,并不是被遺忘了,只是變得模棱兩可,真假難辨。但她記得狂風在謔笑中唱出的歌謠。
快快趕回家中。她跑過泥濘的草地,甩開臉上的雨珠。這么做的理由并不明確,但她已感到了一種急迫。流沙下落,鐘表滴答,她必須爭分奪秒。她踏著第一聲雷電的震響沖入家門,雨水在干凈的地板上留下道道濕痕。正在客廳中端詳某張畫作的馬爾科姆抬起頭,吃驚地喊道:“詹妮婭!”
詹妮婭望著他手中的畫,那幅被匿名送來的水中女妖的畫。她看見畫中女妖濡濕朦朧的面孔,像是云團中露出兩道深淵般幽暗的眼睛,繚繞身周的輕紗猶如白霧。她一下子就認出了那張臉,那行尸走肉的怪物的面孔。她終于知道這畫中的人物是誰!
“你得趕快換件衣服,再把頭發吹干!”馬爾科姆說,“詹妮婭?”
還有最后一個懸疑未能解開。詹妮婭慢慢轉過身,朝地下室的方向走去。在昨夜的混亂里,她和所有人一樣忘了這件事。
魚缸底部,龍蝦肚腹朝天地躺著,兩只眼睛透出無望的灰暗。它已經死去有段時間了。詹妮婭站在缸外看著它,腦袋里響起了漢娜的聲音:即便你做對了所有的事,即便你給它最好的條件,它還是隨時可能會死掉。這不取決于你的努力,而只能依靠它自己的本性。
她把左手伸進缸里,想把死蝦從里頭撈出來,卻被蝦殼上的尖刺扎著了,一縷鮮紅在水中擴散開來。詹妮婭覺得自己有點喘不過氣來。她努力地做了一個又一個深呼吸,卻無法緩解那突如其來的劇烈頭痛。那時她終于痛苦地意識到,在今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甚至可能是在全部的余生里,她都要為這股狂烈而絕望的怒火所折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