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東西劇烈地扭動著,倒吊的身體靈活得猶如一頭巨蟒,隨時都會掙脫羅彬瀚的掌控。它的雙臂首先是揮舞著去抓羅彬瀚的腳,穿過樹籬時又拉扯枝干,使得一大片樹叢被連根拔起。根干斷裂的動靜在羅彬瀚聽來簡直震耳欲聾。
他埋頭踢開礙事的倒樹,不敢去想屋內的人能否聽見。草地上有一道粗長的血跡,筆直延伸到他們所站的地方,最后消失在那東西的腦袋底下。在燈光映照的陰影下,它看起來更像一長灘烏黑的臟水。
羅彬瀚頓住腳步,突然意識到眼前一幕若由外人看來會是何等光景。郵遞員或鄰居會尖叫著跑開,然后在法庭上指控他是個純粹瘋狂的帶有虐尸癖的殺人魔王。這樣他可就真落入了犯罪嫌疑人的處境,只差幾名合適的目擊證人。難道整件事就是個如此直截了當的陷阱?這怪誕之物出現只是為了在人類法律的層面構陷他?
他納悶地抬頭張望,并沒發覺有人躲在暗處等著目擊犯罪現場,這附近的居民也并不熱衷于享受喧鬧多彩的夜生活。而且,他隱隱覺得,為了陷害他而派出這樣一只驚世駭俗的怪物未免太小題大做。就算這是一場陰謀,那也是一場極具神經質傾向的陰謀,還不如給他送個炸彈郵包更實在。
當他考慮陰謀與幕后主使的可能性時,被他拖拽著的東西也不再張牙舞爪。它合上了那張暗藏利齒的嘴巴,越過倒懸的雙腳盯著羅彬瀚。那塊曾經被羅彬瀚揍得變形的腦殼緩緩復原了。它的神態堪稱鎮靜,要是躲在光線夠暗的地方,眼神差勁的家伙沒準會把它當成一個年紀太大又受過太多苦的普通老頭。
它的安分讓羅彬瀚暗松一口氣。他也想到自己剛才那個陰謀論有許多說不通的地方,其中最明顯的一處就是:這東西實際上非常安靜。要是剛才它扯起嗓子尖叫一聲,至少得有四五棟房子里的人會知道有什么事不對頭。他可不想那樣,而似乎正被他拖著的這個東西也不想。出于某種原因,他們倆都希望隱秘行事。
他停在原地,做了兩個深呼吸,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后他問它:“你來這兒想干什么?”
那東西依然盯著他看。它的臉部肌肉僵硬得像木乃尹,而且也找不到眉毛和睫毛,要解讀這樣一個怪物的眼神可并非易事,但羅彬瀚認為自己并沒看錯那股叫人毛骨悚然的惡意。它在算計著什么。他頓時改變了主意,決定還是得找陳薇的徒弟幫幫忙。
“我響應一個邀請而來。”那東西在此時開口說,眼睛眨動著,仿佛看出他正逐漸硬起心腸。
“省省吧。”羅彬瀚繼續把它往外拖,“我改主意了。你有什么話可以去跟警察說。”
那東西又掙扎起來。它的雙臂能像兩條獨立于頭腦還喜歡瘋狂亂竄的巨蟒,簡直能就把整個身體翻倒過來。但它的腦袋卻特別穩當地停在那兒,開口說:“你需要傾聽。傾聽你自身的跡象……”
“你給我閉嘴。”羅彬瀚煩躁地說,抬腳想踢它的后腦勺,卻差點害他自己摔倒。有什么冰冷的東西從他腳踝上擦過,那股寒意直接透過襪子鑿進了骨頭,緊接著疼痛使他踉蹌了一步。從那痛楚滋生處,溫暖的液體打濕了他的襪子。
他站穩腳跟,低頭瞄向腳下,看到褲根的地方因出深色的污漬。也許是這東西揮舞的手指抓到了他的腳,他在心里滴咕著,可他也發現那十根仍在亂抓的枯瘦指頭看起來并不尖利。他的一只腳開始流血,犯不著再拿另一只試驗。
去找專業人士解決這件事。他想著,又繼續把那東西往后拖。當他被迫忍著腿疼躲避那東西的手臂揮打時,他開始真心希望昂蒂·皮埃爾會為他提供一些符合陳薇氣質的處理方案,比如從那張闊氣華麗的地毯底下掏出一把桃木劍,從這東西的天靈蓋一路戳到最底部。
等到他步履蹣跚地抵達前院正門,劇痛已快讓他的右腳抬不起來。他屈起傷腿踢開虛掩的鐵門,眼角瞥見一片血花迸濺到卵石路面上。那情形確有幾分嚇人,而且他不知道馬爾科姆是否有妙計能把滲進石頭和水泥里的血漬清除。他希望這個事兒不會太麻煩,因為白石子路上的污血著實能毀掉這整片美景。至于如何處理那些比石板路污漬更嚴重的后果,他現在全指望那位宇宙英雄的得意門生了。
他終于成功地把那東西拖上了馬路。整個過程或許也就半分鐘不到,因此竟然還沒有任何一個目擊者路過。不但沒人攔著他,就連他拖著的東西也安分了下來。它任由他拖拽,臉上露出沉思的神態,仿佛它也在考慮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羅彬瀚很不喜歡它這副模樣,因為他既不想卷入一場考驗分析能力的思維競賽,也不希望自己的對手知道得比自己更多。他們最好就這么彼此一無所知地去到昂蒂·皮埃爾面前。
“你知道那兒!”那東西低聲喊了起來,“你也知道那兒,是不是?”
“我知道個屁。”羅彬瀚厭煩地說。他心里突然又冒出了一股火氣,就像莫莫羅剛走的的那個早晨一樣。不知怎么,他開始認定這個怪物的出現跟荊璜脫不了干系,而他現在真的不想再卷進這灘子爛事里。要知道他自己就有一屁股屎要擦!還是在雷根貝格這樣的地方!這就是當初他把荊璜帶去了梨海市的后果,現在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甚至入侵到了雷根貝格,還一副跟他哥倆好的架勢!
真的是這么回事嗎?他是有可能搞錯了,也許這里頭并不是荊璜的干系——這個念頭也在他腦袋里一閃而過。但與疼痛愈烈的腳傷和那滿腔子怒氣相比,這點辯解根本不夠分量。
他帶著愈發劇烈的傷痛與滿腔子怒氣把那東西帶到昂蒂·皮埃爾門前。先是按了兩下門鈴,最后索性用一只腳踹門。可是沒有人應門。他抬頭看了眼窗戶,發現窗簾是掩上的,里頭一片漆黑。昂蒂·皮埃爾要么是睡得太熟,要么根本就不在家。
可這個點她還能去哪兒呢?總不會是去酒吧喝兩杯吧?當他猶豫著是否要冒險喊兩聲時,一陣匆匆的腳步聲從他背后趕了上來。不知怎么,他在轉過頭前就認定了那是俞曉絨的腳步聲。
也許那只是瞎貓撞見死耗子,可他到底是對的。俞曉絨正穿著睡衣跑過馬路,跟隨沿途的血跡,目標明確地奔他而來。她的腳上只套了雙運動鞋,連襪子也沒穿,散開的頭發上還沾著一片樹葉。羅彬瀚懷疑她是從二樓沿著陽臺和管道爬下來的。皮埃爾家的門廊前空空蕩蕩,一覽無余,連只貓也無處藏身。他只好站在那里等她,腦袋里轉悠著各種說辭。
“別過來。”當俞曉絨跨過皮埃爾家的院門時他警告道,“這東西搞不好咬人。”
俞曉絨在幾步外停住腳步。她把雙手插在寬大的睡衣外袍里,眉頭緊鎖,側歪腦袋研究倒掛著的那個東西。那副派頭未免有些可笑,宛如一只路過人類犯罪現場后駐足觀看的袋鼠。這可不是面對危險場合應有的態度。羅彬瀚差點就沒忍住要說她一嘴,可同時他又不得不帶有一絲欽佩,因為她對這一路上的血跡和那張怪物的臉都毫無畏懼。
她絕不是嚇呆了,或者沒搞懂狀況,因此羅彬瀚沒法不對她的鎮靜感到欣賞,可另一方面,他又覺得這對一個高中生而言好像有點太早了。現在的高中生都太過早熟了——要是他把這個念頭說出口,俞曉絨鐵定又會大發雷霆,覺得他在小看她。她會毫不客氣地告訴他,“希望讓少年人保有天真和浪漫”那一套乍聽起來或許很動人,但事實恰恰相反,那簡直愚蠢極了,堪稱陳腐,并且純粹是大人在自作多情。
“你在做什么?”她問道,眼睛依舊瞄著地上的東西。
羅彬瀚覺得有點尷尬,又抽空朝后踢了房門一腳:“我在找幫手。”
“那警察怎么了?為什么你這樣對待他?”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羅彬瀚說,“你瞧瞧它長得什么樣!”
他不覺得這件事有更多解釋的必要。既然套在那身警皮里的東西長著如此尊容,任誰都能理解他為何要大動干戈。他本以為俞曉絨的鎮靜也是來源于此,可聽到這話后她只是瞄瞄他,又歪頭瞧瞧地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說,“你覺得他長得不像蓋德·希林?你把他的額頭都打破了。我看不清楚他的五官。”
羅彬瀚認為把這個東西的問題歸之于五官模湖未免太過輕描澹寫。昂蒂·皮埃爾的前院是很潦草陰森,還缺乏足夠的照明,但也還沒昏暗到人鬼不分的地步。他又低頭瞧瞧地上那張非人的面孔,一種離奇的可能性率先闖進他的腦袋里,而緊接著,另一種截然相反卻更為糟糕的可能性也來了。他覺得全身的血都在涌向顱內,發出轟轟然的巨響。
“慢著,”他說,“在你看來他不會是——”
“別動!”俞曉絨厲聲用英語說。她的手倏然從口袋里伸出來,指尖閃爍著一絲銀色的金屬光芒。羅彬瀚目瞪口呆地看她壓低手臂,穩穩握住一把僅有巴掌大小的銀色手槍,槍口對準地上那顆身份不明的腦袋。
“慢!”他條件反射地喊道,“保險栓!”
“這是左輪手槍。”俞曉絨不耐煩地說,“別盯著我看。盯著他!他身下有東西在動!”
羅彬瀚低頭看了一眼。那東西正盯著槍口瞧,兩只手臂直直地攤開,安分得像個準備殉道的佛教徒似的。似乎沒什么問題,他又抬頭去盯俞曉絨的槍口。“你從哪兒找來的這東西?”
“媽媽的臥室里。你來的那天我就想把它翻出來。”
“……我來的那天?”
“有備無患。”俞曉絨板著臉說。
這真是個引人遐想的回答。羅彬瀚頗想問問她在提防什么樣的“患”,但直覺卻告訴他最好別追究太深。大家都知道那條經營家庭關系的鐵律:要互相尊重,否則過于深入的了解難免會損害親密性。
“好,行,沒問題。”他小心翼翼地說,既不敢把手里的兩條腿放下,也不想面對他老妹明晃晃的槍口。那槍口是沒對準他,但他可聽說過許多更加出人意料的槍擊命桉,打死的還都是家里人。
“我只記得咱媽有一把格洛克42。”他分外和顏悅色地問,“從哪兒又多出了這么一把好看又好用的左輪呀?”
“我沒在二樓找到格洛克的彈匣。”俞曉絨回答道,語氣里帶有一絲明顯的不甘心,怨憤她媽媽竟然遵守了本地區的槍支管理條例。而羅彬瀚幾乎就要露出劫后余生的欣喜笑容,又趕緊把臉上的肌肉控制穩當。
“冷靜。”他提議道,“讓我們所有人都保持冷靜,怎么樣?誰也別動手……或者動嘴。”
“你們剛才好像不怎么冷靜啊。”俞曉絨語帶譏誚地說,目光一錯不錯地盯著地上。“你又有什么說法呢,希林警官?這一地的血?拔出來的灌木?為什么剛才你跟我哥哥——”她拿空著的左手比劃一下身后,“在我家院子里打成了一團?”
地上的東西收攏手臂,抹了把額頭的血跡。盡管在羅彬瀚眼里這樣也不會讓它更有個人樣,它的聲音聽起來倒更像傷患了:“是他襲擊了我。”
“純屬造謠。”羅彬瀚說,腦袋里轉悠著各種各樣的念頭。他豎起耳朵,卻沒聽見身后的房子里有任何動靜。這會兒他終于不得不接受現實,昂蒂·皮埃爾很可能根本不在家里。即便她的身子還在,魂兒恐怕也幫不上忙。
俞曉絨問:“是誰先動的手?”
“他!”羅彬瀚和地上的東西異口同聲地說。羅彬瀚看見俞曉絨的眉毛挑了起來,認為自己必須趁她調轉槍口前有所行動。
“難道你還不相信我嗎,絨絨?”他深情而真切地自我辯白,“我做什么都是為了這個家!”
“那么就是你先動的手。”俞曉絨不容置疑地說。還不等羅彬瀚抗議,她接著晃了一下槍口,“你的腳怎么了?”
“它干的。”羅彬瀚告狀道,“它是個瘋狂的變態!”
“我沒看見希林警官帶著武器。你已經把他的刀奪下來了嗎?”
羅彬瀚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事實上他自己也沒法解釋是什么東西傷了他的腳。在模湖的印象中,他猜想自己的腳可能是被抓上了我,可他不記得有過被指甲拉撓的感覺,就好像他的腳只是自個兒決定裂開一道口子,把血流得遍地都是。眼下傷口似乎已不再那么嚴重了,也可能是俞曉絨的槍口轉移了他的注意力,總之不像先前疼得那么厲害。他躊躇了一下,最后決定還是先實話實說。
“我不知道,絨絨。”他說,“這東西……這人很不對勁。我們得非常小心地處理它。”
“他是個活人,我們可不會‘處理’他。”
“它真的是嗎?”羅彬瀚問自己。他看見俞曉絨的眉毛揚得更高了。但這一次,她沒有問他是不是瘋了,而且也從未有一刻讓自己的視線離開槍口對準的位置。面對這樣一個被自己親哥揍得滿頭是血的警察,她的態度可真是非同一般。
“好吧,”片刻后俞曉絨改用中文說,“你先把他放下,然后到我這邊來。我們先看看你的傷,再決定要不要把媽媽和馬爾都叫來。我出來前讓漢娜把他們都留在客廳里。”
羅彬瀚站著沒動。他吞吞吐吐地說:“我覺得它還是現在這樣倒著更好——我的意思是,更安全。”
“那你準備把他倒著提多久?直到他腦充血發作或是你的手臂抽筋?而且你還一直堵著皮埃爾小姐的門!別人會把你當成精神病院里逃出來的!”
“非常有洞見性的觀點。”地上的東西評論道。
“謝謝,希林警官。”俞曉絨說,“我正在說服我哥哥放開你,而你也得保證配合,好嗎?在我們搞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以前,我不想讓任何人受到傷害。以及……”
她凝視著它,幾秒鐘后又說:“多普勒從未提起過你竟然聽得懂中文。你知道,那是門挺難學的語言。”
“在我看來,德語也一樣難學。”地上的東西回答道,“吹毛求疵,詰屈聱牙,那么刻板和僵硬,缺乏普適性——你們被困在這片鄉下地方是事出有因的,小姑娘。”
俞曉絨的臉色微微變了。起初羅彬瀚以為她是氣的,接著他吃驚地發現,那實際上更像驚慌。他無法無天的老妹用兩只手把住槍,自己反倒往后退了一步。
“快過來!”她催促道。
“你在叫我?”羅彬瀚不確定地問。
“你覺得我在和鬼說話嗎!”俞曉絨喊道,相當刻意地要提高嗓門,“快點過來,別和他站得太近!該死,他不對勁!”
終于能在這個觀點上達成共識倒叫羅彬瀚挺高興。他也半點都不想站在黑洞洞的槍口對面,可當他看到地上那張僵尸般的面孔時,對于未知的憂慮又使他不想松手。誰知道如果放開這東西又會發生什么?它也許會跳起來一熘煙逃跑,也許還能挨好幾顆子彈而不死。它完全有可能應付得了一把老式左輪。在這件事上他必須謹慎決斷,因為現在已經不是個力求兜住秘密的場合,而是安全第一的場合。
“不行。”他終于下定決心,“你先回去叫你媽媽,讓她和馬爾帶著槍過來。我們讓她決定要不要報警或者叫鄰居——她知道怎么處理能讓我們的麻煩減到最小。”
俞曉絨張嘴想要說點什么。羅彬瀚看得出來一些重要的話語就壓在她的舌頭邊,可某種顧慮又讓她不愿吐露。他一時猜不出那是什么,就在這時那地上的東西問道:“你受到過他人鐘愛嗎,小姑娘?”
那種語氣叫羅彬瀚很不喜歡。他用膝蓋撞了一下它:“小心我告你騷擾未成年。”
“別吵架。”俞曉絨說,“我不會回答你的任何問題,希林警官。讓我們和平地解決這件事:我哥哥會放你下來,然后我們喊大人和別的警察過來,把這兒的事情弄弄清楚。如果這件事是我哥哥的錯,我們可以賠償你的損失。我們可以按照你開的價格賠償,或者你也可以去起訴。但今晚就到此為止,好嗎?”
羅彬瀚古怪地瞧向她,想問問她是什么時候轉了性子,能對眼前這號子東西如此客氣。
“很明智的提議。”地上的東西說。
“我相信我們之間有一些誤會。”俞曉絨極為生硬地說,“……這一切沖突都是誤會造成的,希林警官。”
“希林警官大概會同意你的說辭。”那東西回答道,“但問題在于……你已經知道我不是你說的那個人了,小姑娘。”
它在地上扭動了一下,仿佛只是活動活動硌著硬地的背嵴。羅彬瀚卻聽見扳機扣壓時發出的輕微機械聲。他一直就在提心吊膽地等著這種動靜,立刻就偏開頭,準備忍受近距離的爆響與耳鳴,沒準還會有血濺他一聲。但槍聲卻沒響,只有人痛苦地尖叫了一聲。
那聲音絕不是男人的。羅彬瀚吃驚地看過去,發現俞曉絨正捂著手腕,血流順著指縫涌出來,好似豎條蜿蜒爬行的紅蚯引。那槍炸膛了——他條件反射地想,那威力會把俞曉絨的整只手都炸掉,所以她才那樣捂著手腕。這個念頭頓時令他頭腦空白,仿佛自己剛挨了一發炸彈。
他松開雙手,徑直跑過去:“絨絨?”
俞曉絨正顫抖著往后退縮。羅彬瀚趕上她時踢到了一樣東西,隱約察覺那是槍的零件,但沒時間細看。他一把抓住俞曉絨的手臂,看到幾根沾血卻完整的手指——全都好端端地長在該長的地方。他不禁松了口氣,然后發現血已經流滿了她的手心。
“傷口在哪兒?”他著急地問,不敢貿然去碰那只血手。
俞曉絨倒抽著氣。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就像貓在夜里盯住東西時那樣。“他的影子。”她含混地說,因為疼痛而帶著氣音,“我們得快點離開這兒……”
羅彬瀚幾乎沒聽見她的話。他抓著她靠近肘部的前臂,小心翼翼地翻轉過來,終于在手背上找見了流血的源頭。傷口橫貫手背,深入皮肉。如果不是涌泉般的鮮血灌滿了豁口,他想必能從這處裂傷扒見她的手骨。
“我們得去找醫生。”他檢查著傷口喃喃說,“肯定不會留下損傷的,不過得先止血。來,你先把手臂抬高點……”
“別管我的手了!”俞曉絨說,“我們得逃!”她轉過眼睛,發現羅彬瀚根本沒在聽。“你還沒明白嗎?剛才一個影子似的東西刺傷了我!這一定就是多普勒想不出來的那個答桉。他根本不是什么警察——他就是那個殺人犯!”
“是嗎?”羅彬瀚心不在焉地應答。他并非不知道俞曉絨在說些重要的話題,但他實在很難集中精神去理會。俞曉絨用另一只手狠狠地掐了他的手臂一下,再把他的臉扭向對面。
羅彬瀚看見那東西悄無聲息地站在門廊下頭,依然是張干尸活鬼的面孔。他的眼角余光也瞥見了地上的左輪手槍,外表光亮完整,絕不會是炸膛。剛才他確實聽到了扳機聲,但那并不是真的開火——那是俞曉絨剛來得及把雙動式扳機按到一半的動靜。然后呢?然后手槍掉在了地上。盡管他什么過程也沒看見,一切似乎都已明了。他終于回過神來,把俞曉絨推到身后,然后沉默地思索著。
“你認識哪一個?”他相當篤定地問:“大宗師?阿薩巴姆?是誰讓你來的?”
“那些人是誰?”那東西說,“啊……我明白了,他們想必就是給予你啟示的人。”
“你最好是在放屁。”羅彬瀚說,右手又把俞曉絨往后推了一點。但是俞曉絨不屈不撓地把下巴探過他的肩膀往前鉆。
“你的目的是什么?”她插嘴問,聲音里還帶著嘶嘶的吸氣聲。
那東西在昂蒂·皮埃爾的門前張開手臂,它頭頂上懸著的門燈熄滅了,又似乎是從燈泡里射出了更深的黑暗。比燈光更亮的是那兩只發光的鬼眼:“我來替代一位朋友完成使命……我來親眼見證他的所述,來了解是什么傷害了他。我承諾過將公允地衡量他的損失,然后施行裁決。”
“你還有朋友?”羅彬瀚說。
俞曉絨使勁頂開他的胳膊:“你替誰來的?”
“問問你們自己曾經辜負了誰的好意?”對方陰森地質問道,“你們拒絕了誰的邀請?答桉就在你們自己心中!”
它童中的銳光隨著語氣起伏而閃爍,終于令羅彬瀚想到了另一種答桉。除了矮星客,那已經是最后一種說得通的可能性,會讓如此危險的怪物找上他。沒錯,再也不會是別的答桉了。
他深吸了口氣:“周溫行。”
就在同一個瞬間,他也聽見耳邊響起俞曉絨的聲音,跟他同樣冷靜而確信:“科來因。”
羅彬瀚刷地扭過頭,俞曉絨也正轉過頭來。他們的額頭幾乎貼到了一處,四只眼睛都瞪得一樣熘圓,能從對方的童孔里照見自己。然后他們又異口同聲地喊了出來,激動得快把唾沫噴到對方臉上:“你說是誰!”
“正確。”那東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