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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7 舍赫拉查德之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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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女孩問。

  到了這個時刻,姬尋已然能夠把她辨認出來了。他察覺對方的語言之所以如此單調而簡短,很可能是因為她——它已經很久沒有和別的生物溝通過了。它的思想因此而變得很簡單,幾乎就是由那一連串問句組成的。

  姬尋自己也有一點出乎意料。他覺得那會是種相當不愉快的體驗。與龐然之物的共舞,在震顫辰星的吼叫中神魂俱散,或者像是神經被擾亂那樣狂喜亂跳。那東西很可能生前就是瘋的,只是被許愿機賦予了某種致死能力。

  不過現在看來,事實不是這樣。對面的女孩很平靜,而即便她的形象里混合了他的記憶,她的意圖很明顯是來自外部的。它在和他溝通,盡管這是種非常粗淺的交流。它讀取思維的技巧很高明,但是使用起來卻很笨拙,表明它的智力或許不高。約律類是這樣的一種東西——如果能把它們全部粗暴地劃分為一類的話——它們行這類事的時候像伸展肢體或挪動腳步一樣自然。往好處說那代表它們做得很容易,但是往壞處說,它們自己對這件事的原理卻一無所知。身體是用來舒展的,而腳是用來走路的,它們只能理所當然地這么想。原理問題很少在考慮范圍內——不過特例也是有的,整個基地都認識那一個。那一位是出了名的喜歡四處打探和琢磨問題。

  如今姬尋也在考慮這個問題。他們常常把那一個看作特例,一種特別難纏的特例。但那是因為那一位果真比別的約律類更為危險難纏嗎?還是因為他們認為過于貼近自身的?

  正當他這樣考慮時,那個坐在他對面的人又一次問道:“你許了什么?”

  作為狩獵者,她的問題雖然不怎么顯示出聰明才智,但卻出奇地具備耐心和毅力。小咪就不會關心這種事。姬尋帶著一點趣味地想到。

  “我實現了你的愿望。”他解釋道。

  她緩緩地把頭斜仰了一點角度,從表情而言就和他想象中的姬瑗完全一致。當她不開口的時候,她的疑惑看起來也頗像是胸有成竹。但是當她說話時,那種生疏立刻顯露出了她究竟是什么。

  “我的,”她說,停頓著思考了一會兒,“我的愿望?”

  “你能說明它是什么嗎?”姬尋問道,“你曾經操作過許愿機嗎?或者,你碰到過某種承諾為你實現愿望的儀式?一個找到你的商人?你是否向它要求消滅某種概念?”

  她沒有回答。但當她看過來時,那目光里流露出一種冷冷的估量似的神情。這個問題似乎觸及了某樣東西,使得她不再那么茫然和生疏。當她微微傾身靠近時,姬尋感到一種壓力包覆在他的顱蓋骨上。無形的力量擠壓著他,同時又如鋒利的齒鋸在無縫的骨蓋上來回切割。

  姬尋沒有嘗試抵抗,任由傾訴的話語流淌出來,像是汁液從逐漸壓癟的果實內擠出。

  “我做了一個應急方案,”他說,那碾壓他顱骨的力量減輕了。

  “我讓許愿機實現在場所有人——所有生命與曾經存在的生命,我想那也能把你包括進去——在當前所持有的最迫切的一個愿望。我要求它全部都實現,彼此不允許沖突,但卻可以調換所有愿望實現的順序。我允許它做任何形式的順序調換,沒有時限,沒有路徑限制,但必須最大可能地接近我們理解的形式。你能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啊。”他對面的女孩說,“什么?”

  姬尋打算再解釋。但是對方又朝他傾了傾身體,那如云烏發的影子落在他頭上。

  霎時間他失去了口腔與咽喉的感覺。他的五官在知覺里已經變形了,被撕咬下來,吃進怪物的肚腹里,被碾輪和絞盤擠得扁平和剝落。他的頭顱向內側收縮,像無數道金屬環緩慢地鎖緊。可怕的重量持續地覆蓋在他頭頂,使姬尋馬上想到了某些原始區域里所盛行的種種酷刑。那些利用了絞索或重物質板的設計。

  他很快就瀕臨紊亂了。瀕臨。但是還沒有。他知道這些都和現實所發生的事情無關。而就算是在夢幻里,他的想象也在繼續描繪著眼前的事物:

  她傾斜著身體,臉在距離他很近的地方盯著他。那東西以他盼望的形象出現,在表面功夫上做得很完美。但是她此刻正咧開嘴角無情地譏笑著。你想實現我的愿望?她好像是這么說了,她的確這么說但姬尋卻聽不見,他只能感覺到那股惡意,那陰鷙的狂怒,因此他能想象那個壓抑而扭曲的聲音。

  ——你是誰?你什么也不知道。你怎么敢說實現我的愿望?

  我是一個尋求答案的人。我是在無數歧路里注定迷失的一個旅者。我是正解到來以前不得不被劃去的那一個錯誤選項。那是無意義的一環,本可能被避免的一環,但那也是注定要發生的一環。我后悔了。但是這條路沒有歸途。這條路只能證明它本身是錯的。它不能再把人引到別的地方去了。讓我完成它。讓我把另一條路上的事情安排出來。

  你應該去死。她說。既然你落到我這兒,你肯定有充分的理由去死。就這么結束。簡潔,直接,坦率。別找借口。

  姬尋已經難以辨認這是否是對方真實而準確的意思。他已落入夢幻之中的夢幻。基地。切分器。宇宙。這些都是早已終結的歷史。現在他置身于無限時間的刑架上。

  此前他沒有特意去研究過刑罰,因為制造痛苦并不是他的方向。但他知道長久的高壓會怎樣讓骨骼變形和碎裂。牙齒和器官內的軟骨會斷裂,從孔竅里擠出來。那些小的器官會像飽脹的果實一樣爆開。如果這個施力和加力的過程足夠緩慢,那將是非常具備觀賞性的處刑。碎顱器,碾壓器,壓頭機……構思出雷同設計的社會是如此之多,并不能幫助他判斷出處刑人的來歷。但是這或許是有象征意義的。緩慢地、公開地把仇敵的生命核心,尤其是思考核心壓垮、粉碎,那不是具有某種更高于單純殺死的意義嗎?他變形的口腔里已經涌出苦澀,那寒冰的暴虐帶有金屬氣味。他的頭就要像過熟的果實那樣碎裂了,他能預見到整個過程。

  但是那實際上并不可怕。如果能清晰地知道變形的每一個過程,并且也完全做好了結局的準備,那實際上并不如描繪的那么可怕。痛覺歸根到底是一種提示信號,它并不是為了讓人沒完沒了地受苦而準備的,一旦傷害發展到某種階段,痛覺就難以進行同等強度的表達了。它會放棄的,屈服于主體的強烈意志,然后把需要提示的對象拱手讓給安寧的永眠。不過,幻覺中也是如此嗎?在夢境迷離的世界里,疼痛還存在可靠的閾值嗎?

  他想不出來了。不讓他思考顯然是這懲罰的一部分。他只能坐在那里,盡量保持著敘述的連貫。很多約律類都有測謊能力,或多或少的,大部分并不基于生理活動觀察,而且既然現在他處在一種意識迷幻的境地里,他那些用于掩蓋謊言的小技巧也就變得無用了。不過這沒什么關系,他本來沒有打算撒謊。想著將要到來的事。想著道路與期望。想著失敗和洗瑕洞。現在已經沒有什么可隱瞞的了。用朱爾的話說——真實自有其力量。

  啊哈!他聽到那東西高聲嘲笑。現在一點也不像是姬瑗的聲音了。那是沙啞而粗礪的嗓音,充滿了冰冷的怒火。但是緊接著那聲音隨著他的頭痛一并消散了。坐在他對面的人仍然盯著他,面上掛著毫無喜悅的微笑。那神態里既充滿輕蔑,又似乎全是嫉恨。那是充滿生命性的獨特的情緒表達,可同時也叫一切看到這表情的生命都恐懼不安。那是蟄伏的蟲豸與腐朽的尸骸。它現在完全是它自己了,似乎通過折磨他的頭腦,這潛入之物便漸漸掌握了情況。她歪歪斜斜地坐在椅子上,把右腳踩在石椅邊緣,而左手敲打著椅背。

  “你,”她說,“——你是個什么東西?”

  “我已回答過了。”姬尋說。

  “你說你是個找路的,是不是?你該死地做了什么?”

  “我在試著使用一臺許愿機。它召喚了你來作為一種對抗停機的防衛機制。我想我只能……”

  “你搞錯了。”

  姬尋轉動了一下脖頸。那冒充姬瑗的人厭倦地看了看他。

  “我不是什么防衛機制,如果你真的這樣想。”她冷冰冰地說,“我來是為了阻止你們這些人再把機器打開。我得防著那東西再進來……看來這事兒是完了,是不是?不知怎么你們又搞到了一臺。”

  “我們并不止這一臺。”姬尋說,“而且恐怕我們對過去的認知也有所不同。”

  那似乎沒有使對面感到驚奇。她仍然冷冰冰地望著他,惡意而充滿厭倦。她好像費勁地考慮了一會兒,最后發出了幾句謾罵。姬尋知道那是謾罵或詛咒,因為那語氣極不友善。但是他并不知道具體的內容是什么,那只是一串從喉嚨里發出來的模糊滾音。然后她站了起來。肩膀上的放射狀光芒有節奏地旋轉著,那是足以貫穿小型星球的棱鏡之光。

  姬尋曾聽說姬瑗給自己制作了這樣一個隨身的智能助手,用以彌補微子的缺失。他沒有親眼去檢查過,因為姬瑗毫無疑問知道怎樣檢測監視器。在赤縣想使用更復雜的技術是非常困難的。此刻,那綜合化工具的提示光在她肩膀上輪轉著閃爍,變幻形態的方式就像那位夫人走過寒霜時,天際之光在高塔間舒展搖曳。但在那俯瞰著他的眼睛里,他沒有看見火光,只有濃厚的陰影擁擠在洞穴深處。

  “我放過你。”她說,“這一次我放過你,但是下一次,在適當的時機,我將為你而來。這是我得到過的保證——不管誰在我面前用了那些該死的機器,不管是誰想給那艘漁船解開錨繩,我都會在你們成功以前把你們殺個精光。記住這件事,你這到處亂鉆的鼠輩,你這個為了盜取火種而燒掉一切的竊賊。你們那些摹仿來的小機器對付不了我。你們再不可能拿出更像的玩意兒了,嗯?讓我給你留一份告別禮物。記住我吧,記住這雙眼睛。下一次你見到我時,你就知道自己該付賬了。”

  碎頭器又一次桎梏在姬尋的頭腦之上。他的腦脊液與神經纖維全都著起了火。那火焰的色彩如此不潔,在他碎裂變形的頭骨內側沁入了揮之不去的污穢圖形。形狀。毒蛇之眼。爬行物之眼。那冰淵之前的仆從在狂吼瘋笑。他從黑暗深淵的夢里得到主人的旨意,那聲音回蕩在刑具的每一個縫隙里:殺光他們!殺光他們!一個也不留!去把他們殺個精光吧!上啊你這頭爬蟲!

  姬尋開始呻吟和抽搐。在那雙蕩漾在光瀾深處的眼睛注視下,他的思維如狂風中打轉的碎紙片。最后的安全機制被打破了。它早就被打破了。他不再能把知覺和理性分開存儲,除非他現在立刻重建一道安全墻。他必須把對圖像認知的區域和別的模塊分開。或者他也可以直接執行絕境對策。現在也許應當試試。去吧。把他們殺個精光。那條讓他后悔的道路。把他們殺光——他不能再相信0206——不管是躲進墳墓里的還是剛從母親肚子里成型的——那理論的起源是不自然的——全部都得殺干凈——基地至少需要一個警告——上啊爬蟲!爬蟲!爬蟲!

  他無聲地尖叫著。那雙眼睛已經完全把次序打亂了。狂躁與混亂在他的思緒里如蟒群那樣糾纏扭曲著,撕咬能接觸到的一切。他想要伸手抓住一把火,抓住那熾熱的放射狀的霞光,好把蛇群從印象里統統驅散。在幼年時代他曾見過那片深紅是如何驅趕寒霜和邪祟,可是現在他已呼喚不到了,他從喉嚨里發出的只是一連串惡意的滾音。他明白了。從那視線里侵入的是影子。它在用他的身體說話了。

  要殺光他們。影子強迫他傾訴道。

  所有試圖讓那漁船飄蕩起來的,一個也不能留下。這就是你的任務。不管你本來對那臺該死的機器許下的愿望是什么,你唯一的選擇就是照著影子的意思辦。現在你暫時逃過了。但是影子還在這兒,影子還記得一切。你早晚要回來付你的代價——但是這一次我放你走,因為你對她會有幫助。她會把整件事算清楚的。不管是在哪條路上,她總是會把事情搞清楚的。我清楚她肯定還在干那件事。

  幻痛戛然而止。

  棱鏡之光在他上方變幻。他所寄望的,并且試圖補償的那個輪廓已經消失了。在黑暗里,他只看見那兩汪毒池在閃爍。

  啊。影子說,聽起來若有所思。她早都安排好了,是嗎?所以,她最后還是找到了一臺。那肯定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告訴我,她們把錨繩栓緊了嗎?

  姬尋閉著眼睛。急促的呼吸聲。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在意識里回答道。但那卻不完全是真話,他一擺脫入侵就已開始快速地思考起來。

  你該走了。影子說。

  替我向新姐妹會的主持人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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