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他沒有什么好的對策。
預案是存在的,并且事先就已做了許多。從較為普通平實的方案,如殲星炮之類的常規新武器,或是稍有些過激之嫌的爭議性武器(在一個許愿機環境里用上自限性小范圍高靈區發生器并不能說是絕對過火的事),他自然都對其藍圖進行過審慎的考量。而在這座規則寬容,物理定律也不嚴苛的城市里,絕大部分材料都不成為問題,盡管他也沒有做多少創造性的工作。
他不是很擅長采取暴力措施。這是千真萬確的。在基地所有已知人員中,他的初始設計目的和研究方向顯然都與武器化項目相去甚遠,而他的線程資源也從未按照應敵的標準來調整過。一切都只是平均水準,他不過在運用現成資料辦事,鑒于他離開基地的時間點,實際上資料也可能相當過時了。他不懷疑如果0206,或者是0312在這里,他們都能處理得更好——不過他們又究竟怎樣處理這樣一個嚴重缺乏信息的緊急狀況呢?
推測一:鑒于對象一具備大量非公開許愿機測試數據,并有額外20以上非法線程,推斷其得以在初次入侵時完成停機指示,或于二次入侵進程中找到更優停機方案。
推測檢驗:可能存在問題。
詳述:多項證據表明,對象一已將安全性條例完全置于分析過程之外。假設其對許愿機具有操作權限,有極大可能性不進行任何停機嘗試,而直接實施報告02030506013中所提及的第二項設計實驗。若其目的可被許愿機環境識別,則倫理之家可能不會采取任何阻止措施。
推測二:鑒于對象二具備額外50計算線程,并以應急性與抗壓性為核心資源配置方式,推斷其得以在初次入侵時完成停機指示,或于二次入侵進程中找到更優停機方案。
推測檢驗:可能存在問題。
詳述:根據無遠域向聯盟提供的公開資料表明,0312完全遵守基地的三級制安全性原則,同時為獲得聯盟方面的身份認證,同樣遵從聯盟所提供的許愿機操作安全建議原則。如此項協議無任何非公開的豁免條款,則其將在發現許愿機第一時間內避免進入環境,并向就近管理人發送報告。
檢測模塊:判斷以上假設于當前緊急情況無參考價值,關于模仿性策略的分析進城即刻終止。
姬尋離金鈴已很接近了,但是當那東西向他逼近時,他又不得不往后退步,以此多贏得或許十分之一秒的思考時間。雖然十分之一秒對他來說也夠考慮不少問題,但整體性的結論實際上早已得出了:基本上,沒什么好辦法。線程們此刻不過是在查漏補缺,試圖從那些相關性很低的信息里翻出一些或許會有用的分析。在他尚且需要定期提交研報的日子里,這一套是很適合拿來尋找命題的。哪怕他做得不如0312那么靈活(線程數量所限),這也是種很不錯的發揮想象力的技巧——只是對于解除他此刻面臨的生命威脅并無幫助。
一個很有趣并且很有考慮價值的情況是:那東西并沒有立刻向他發動攻擊。這個被“不死之貓”稱為“執行人”的倫理之家防御系統。姬尋當然也在離線數據庫里搜索過所有的關鍵詞——很遺憾,他既沒有找到“執行人”,也沒有找到“英雄之貓”的蜥蜴頭朋友。那可能是被作為非公開資料而隱藏了,但更大的可能性是它的確從未發生過。
他只能知道,或者在合理范圍內推定自己知道,由他自己所站立的歷史上確切發生了什么,而不會知道原本可能發生什么,或是未來已不會發生。一切都只能停留在模擬和猜測里——除非那種可能性中涵蓋了一臺足已將之并入現實歷史的許愿機,再然后則是兼容問題。不過這就與挽救他自己的性命完全無關了。現在,把計算資源集中在更緊迫的問題上吧。這里就有一個非常明顯的謎題等著他去解開:為什么執行人不像剛才追逐其他人那樣沖向他呢?
可能一:執行人并未完全確定他的方位。
可能二:執行人在有意識地制造一種心理壓力,以此降低他的反抗能力。
可能三:執行人尚不確定他是否有足夠危險的反擊能力。
可能四:執行人出于主觀意愿不攻擊他。
可能五:執行人已意識到他具有一條“最終對策”,盡管條件尚不充分完備,但仍可在一定損失下即刻執行。
姬尋又往后退了一步。在這一步中他同時做了幾件必要的事:一、他對自己的相貌進行了內骨骼支撐與人造肌肉分布上的調整,那使得他的相貌一下變得和荊璜完全不同了;二、他試著調用了所有不必在肉眼上察覺的武器,磁力、輻射、各式常規毒素與幾種通常對宿主致命的微生物;三、他的外置感光器在觀察小咪,通過幾項細微的肢體反應判斷它此刻是否已經改變心意;四、他也沒有忘記監視朱爾和雅萊麗伽,但無論是昏迷的人,還是此刻正跑向波迪,試圖施展一些急救措施的人,她們暫時都對他派不上用場了。
還有一些準備工作是他在蹲下來和小咪說話時就做好的:一個小型播放器已被他放置在小咪耳朵底,隨時傳達任何他想要傳達的內容,如有必要也可以偽造成任何一種別的聲音。他還動用了少量更微型的機器人,足以在它的顱內制造出一些混淆聽覺的神經信號。
但他還不打算動用這項功能,因為他從未試過在貓人身上實施這項技術,參數調整是完全根據掃描和離線資料庫里的貓人醫學研究數據來的。這使得那套顱內系統的作用變得非常不確定:也許是一次成功的催眠,足以讓小咪完全改變心意;也許只是讓小咪頭痛和幻聽,并且因此而被徹底激怒。很多種族都能夠清楚地分辨自己的思維與外來介入的干擾,而即便在沒有這種天賦的種族里,個體也能夠通過針對性訓練來抵抗。一種徹底的、永久性的認知轉變,同時又要保證生命的完整性,那對于純粹的技術手段而言或許過于勉強。
是嗎?他的某個線程里響起一個嘲笑聲。這不正是你們夢寐以求的效果嗎?一種高枕無憂的征服,一種最大程度的自吹自擂,把自己奉若神明,而又不必真的承擔責任——
他關閉了這段聯想性的線程。毫無幫助。這是一段錄音而非模擬。對于一個只有擬似心理的現象,數據模擬極有可能是無用功。一千次嘗試只會模擬出一千個死去的人。
此刻,在唯一的確切的現實里,執行人又向他逼近了一步。面貌改變的嘗試沒能成功愚弄倫理之家的代表。執行人依然知道他要殺的人是誰,由此姬尋也明白對方并不是依靠感光來區別目標的,同樣不是體表溫度或生理結構——那同樣也是說,執行人率先攻擊荊璜并非因為混淆他們的長相。某種理由促使這位代表首先去剿滅荊璜,而又是另一種理由令他在半途中改變了主意,重新把自己作為首要目標。事實上,執行人如此迫切地想要轉變目標,以至于他寧愿承受荊璜帶給他的損害。
應該這樣說,姬尋調整著自己的結論,執行人只是成功讓部分的自我突破了荊璜的封鎖。一種保護性規則的封鎖。從他所了解的信息推斷,能夠被允許進入的只有那些被認為更接近人的部分,那些被認為是無害的部分——這又是一個矛盾的結論了。非常奇怪。就在二十秒前,執行人重傷了一個人——目前是重傷,推斷將在數分鐘內死亡——但是那保護性規則卻把他放了進來。這毫無疑問是某種欺騙手法,但他還沒找到其中的奧秘。
回放一下前三十秒所發生的情況。監控模塊給幾條空閑線程下達了指令。試著理解這種欺騙是如何做到的。于是得到指令的線程開始播放那個致命的時刻:
執行人沖向他們。姬尋帶著小咪退開。當然,他明白自己其實并不需要貓肉盾牌,但他絕不能在這個階段讓小咪失去改變意愿的可能。換言之,他不能讓小咪死亡或喪失意識。實際上如果沒有執行人在這兒,他無疑也應當再次確認朱爾的意愿。
他和小咪成功脫離了。執行人選擇了追逐另外一個方向的人——
是這樣嗎?一條線程做出質疑。執行人沖向他們,因為那是他被剝奪視覺前最后看到人的位置。然后他轉變了方向,那必然是為了追逐逃走的兩人嗎?
可能性一:他在追逐逃走的兩人。
可能性二:他在奔向同一方向的其他目標。
同一方向上。波迪和朱爾都在那兒觀望。但是執行人掠過了朱爾,而波迪卻加入了逃跑的隊伍。在那短短的幾秒內,難以區分執行人究竟是在追逐他們中的哪一個。然后,答案揭曉了。他的手伸向了波迪,卻不是一個致命的位置——是后背,如果他的手能穿過波迪的后背,就會在前胸的衣服內側找到那個腰包。一個叫人滿意得多的答案得出了:事實上,執行人在追逐腰包。
那條鏈子。
一個更令人滿意的答案。而他并不需要問那鏈子從何而來。不需要對比材料和溫度,不需要檢驗靈場特征值。當它確認了那花飾的造型時,它的制造者、受贈者和用意就已經昭然若揭了。
一個幸運的錯誤。他在心中評估。如果那條鏈子在她的脖頸或頭上,現在瀕死的傷亡情況將打不相同。這是一個可接受的結果,除非有人的愿望因此而更改。
但這的確是偶然嗎?她隨身帶著這份禮物,卻沒有戴上它,而就僅僅在這一小段時間里她把它轉交給了別人。由此她才得以避開那個死亡陷阱,并且,也多爭取了一些時間。是的,相當有限的時間,但對于他而言也彌足珍貴。他需要一遍一遍地考慮這件事,徹底的,通盤的,永遠也無法做到滿意。因為在帷幕之后,在眼花繚亂的偶然與運氣之后,所有被使用過的許愿機都交雜在一起,所有成立的愿望都要兼容,那圖景變得如此之復雜,以至于任何一個單獨許愿機的擁有者都再也無法把握了。除非那是能夠干涉其他而不被干涉的一臺,表現力超出了其他機器能力范圍的一臺。
回到正題。
現在,消滅了帶有仇敵力量的信物,執行人又一次注意到了他。盡管他不是唯一闖入的,甚至不是第一個向“切分器”提出停機要求的,執行人依舊把他列為寶石鏈子之后的頭號目標。他甚至在非常貼近執行人眼睛的位置編制了一段仿真影像,是醒來的朱爾正在執行人旁邊大喊大叫。聲音和表情模擬都恰到好處,但執行人也無動于衷。他對她不感興趣,一心只想鏟除真正的威脅。并且,隨著他輕輕地往側邊挪動腳步,執行人也緊跟著調整了方向。可能一被推翻了。執行人完全清楚他在哪兒。
那么他有任何方式反擊嗎?可能。但嘗試的代價高昂,而成功率卻微乎其微。大多數線程的計算結果都反對將微子武器化限制器解除。那的確是“絕境對策”,但并不意味著真的能對付所有絕境,而如果他失去了這僅剩的一個備用計算器,他可能都無法在下次許愿中及時調用安全組了。
現在,死亡的代言人已經來到他的面前,那積滿紅絲絡的眼睛里蠕動著陰影,黑霧中散發出永無之國寂靜的幽氛。就在不久之前,當雅萊麗伽接觸到那層陰影時,她顯然喪失了意識,直到波迪將她從那只魔爪下拖開。她足夠幸運的是,執行人似乎從未下定決心要殺死她,因此也并未死抓不放。相反他直奔他真正的目標而去。那條銀鏈子,當然了。但波迪顯然錯誤理解了執行人的意圖。
姬尋不能斷言他是在完全思考清楚的情況下決心要用性命保護那位女士。抵抗更像是一種發乎本能的反應。但是那雙意圖攻擊怪物的鐵臂在伸入影霧后便消失了。的確是“消失”,因為姬尋找不到任何散落在周圍的粒子。影子讓那雙手臂去了別的地方,或是真正地“讓它徹底不存在了”。那似乎也可以說它沒有破壞任何東西——這會是執行人突破保護機制的騙術嗎?他已沒有時間再去尋求答案了。死神就在他的眼前,那張爬行類的寬嘴微微張開,如同要呼吸,如同要嘆息,然而噴吐出來的唯有陳腐的死亡氣息。姬尋已經終止了全部的運算。
他只剩下一條路可走了,而那其實并不需要真的走到金鈴底下去。他在最后時刻里仔細地打量著那劊子手的面貌,每一絲細節,每一個角度。正前方,他看到執行人抽動的兩頰上呈現出掙扎的皺痕;正后方,那腳跟的釘子上刻有小小的蛇痕,斜上方,那件黑色大衣寬敞的口袋里漏出一個銀質的物件。要靠這些揣測一個陌客的生平與性格是不夠的。可以說,無論那是偉大的,渺小的,平庸的或是離奇的,若想真正地認識一個生命,即便是最簡單膚淺的那種紙上得來的認識,所需要的也是相當浩繁的卷帙。生命之書雖說頁數有限,可能往里頭填充的字節卻無窮無盡,在這方面而言,切分器確然只是簡單的模仿品。在最后一擲前,姬尋輕輕地翕動嘴唇,對那劊子手問:你在想什么?你的愿望是什么?
那只命運之手扼向叛國者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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