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醫師的統治,盡管札是這世上第一個得到確切消息的人,他卻沒有什么真實的感受。他也沒有比世上任何一個人對這件事了解得更多。從開始到結束,他能看到的只是醫師坐在屋里,在那慣常所處的位子上沉思。偶爾他也會和札交流,盡是些毫不重要的事。譬如問札是否想吃點什么,或者是否想要出門去做點活動。
他確實讓札吃了點東西,札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吃了什么。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醫師身上。穿著紅袍的醫師看上去掌控著屋中的一切,沒有任何事能叫他心生憂愁。
札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曾兩度看到醫師流淚。也許那只是他的幻想,而事實上醫師一直坐在這兒,從歷史的第一秒開始就在屋子的角落里,用冷冷的神情瞧著札的第一個祖先,第一個祖先的子女,一直瞧到歷史盡頭的札。這不朽的怪物問札是否需要喝點加了甘葉的溫水。他不讓札喝得太多,以免后者因為暴飲而中毒。
他還會評價札的為人,仿佛清楚札在這段日子以來度過的每分每秒。那些煎熬和疑惑,以及逃亡時徹骨的恐懼。他用平淡的態度形容札是一個好人,即,一個遵從原始樸素的群體最大利益準則的人。不會因為動亂而去主動侵害他人,同時也缺乏建設新概念的想象力與行動力。生命的創造性不曾在他是身上有過顯著的體現。
札對于這些評價全無感覺。在他心中對醫師的情感已經成為一種極端矛盾的混合物。一方面他當然尊敬和感激他,可另一方面他也愈發地懼怕,甚至是厭惡。他隱隱意識到醫師并不是人——既不是地上的人,也不是搜索者那樣的人,而是一個真正的怪物。任何歷史與傳說中都不曾想象過的危險存在。有些問題,即便他已在朦朧中想到,卻不敢向對方啟口。
他是后來才聽說了外頭發生的事。就在醫師握住他的手的那天,搜集者重新出現在地上。戰車的轟鳴剛從風中傳來,所有偷拿過東西的人,強暴與搶劫過的人,開著栓有殘骸的電能車的人,已經早早因驚恐而嚎叫,徒勞地向遠離人煙的地方奔逃。
就和過去人們知道的一樣,地上的雙腳永遠無法逃過空中的飛輪。而這次來的并不是一隊搜集者。幾百人,或是幾千人,似乎在同一個時刻里,每個地區的上空都有戰車逡巡。他們把每個抓住的人都綁到集市上,要求活著的人指認他們的罪狀。就像過去人們所知道的,他們也仍舊能夠分辨手勢里給出的答復是真是假。
處刑的細節,當札停留在獨屋中時沒能知道得太清楚。他的大部分消息是從醫師那兒來的。因為恐懼,他不敢問太多外頭的事。相反他開始問醫師想做什么。為何要回來,為何要救他,又為何要施下這樣的恐怖——關于最后一點,他感到自己也是茫然而撕裂的。醫師顯然是救了他,或許比他自己知道的次數更多,可是除此以外,醫師似乎可以做得更多,或者從一開始便不做一些事。如果醫師從未出現,事情會變得如何呢?札忍不住考慮這個問題,盡管那已經毫無意義。
這是你想要的。醫師回答他。
札說不上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些什么。他受到的驚嚇過于嚴重,連續數日也未能恢復精神。醫師耐心地陪伴他,在這段時間里,不知怎么醫師提起了一個故事。但不是札小時候常聽的關于洞穴的探險故事。那像是一種類似于夢游黑天的傳說。
“紅夫人”在一座城里。札模糊地記得這個主題。那座城市乃是無限之城。在那座城池里什么也不匱乏,什么也不需要。其實紅夫人也可能并不住在那兒——可是,既然這個座城市是無限的,理論上你可以在那里找到任何人,當然也包括紅夫人。
實際上,紅夫人去了那座城市的可能性是很低的。她在一個更加遙遠而無人能及的地方。既不能捎信給她,也不能收到任何她發來的消息。就像是亡故的人一樣。
在某些情況下,醫師似乎這么告訴他,亡故的人也可以和生者傳遞消息。他們的信息量無法在死后繼續拓展,但是生前存在的卻能巨細無靡地保留。生者需要去一些特別的地方找。譬如,一座只存在于夢境里的城市,那里是收容死者的地方。假如城市的主人允許,活人也能進入其中。但是必須非常小心謹慎,以免永遠深陷其中。
可是紅夫人不能在那座死人的城市里找到。她既不在生者的地方,也不在死者的地方。因此如果有人要找到她,就只能寄希望于無窮。無窮里必然有任何事,因此必然也有紅夫人。
在某一座城市里有無窮。醫師確實這么告訴札。那座城市是用熊熊燃燒的塵世作為驅動,再用吸納一切物質的虛空深洞來固定和遮擋。造那座城的人甚至把它稱作是一切物質與因果的中心。中心之城——醫師認為它當不起這個名字,他卻不反對別人這么叫。因為那座城市里確實是有無窮存在,并且理論上也能用無窮做任何事。
城里的人不愿這么做,因為他們對邊界的喪失深感畏懼。他們擔心一旦真的接觸無窮,生命結構有限的展現將變得無可理解。于是他們不允許任何人去使用無窮。他們確實可以能做這樣的限制,因為是第一個發現無窮的人創造了這座城市。
通向紅夫人的一條道路就這樣封死了。但是要找到另一條路并非毫無可能。通過探訪那些有著無窮現象的地方,醫師就找到過關于別的無限之城的消息。
是有那樣的一座城。它的無窮還不曾被任何人奪取與限制過,因為它正在不停地往下墜落。那是過去的某個錯誤表述所引起的,因此理論上它也將無限地墜落下去。沒有著陸的概念存在,因為它將不斷地制造出下方。
但是沒有人能真正地走進那座城中,即便是它的創造者,也因為恐懼它的潛能而裹足不前。他們卻仍然戀戀不舍地描述著那城中的景象:一座被永恒樂聲籠罩的城市。鮮花永開不落,天空永無暗時。城市的居民自出生起便不需要勞作。他們生存和享樂所需要的一切都會被自動送到家中。那可以是任何的東西,美食或珍寶不必多說。你也可以索要知識與任何問題的答案。不過對于有幸居住在那座城市里的人,求知已經是件缺乏吸引力的事了。
在這傳說當中,有一個細節似乎叫醫師尤為關注。他特意告訴札,那城市里的每戶人家都在屋前掛一個黃金懸鈴,即便城中永遠沒有風,那些金鈴也會在同一個時刻發出帶著韻律的清音。那在札看來并不比這座城市其他的地方更神奇,但醫師卻深陷其中。他告訴札,自己可能見過那樣的鈴鐺,并且也知道如何去那座城。事實上他正考慮著去那座城,去那金鈴齊唱之地——他似乎很喜歡用這個描述。
札并不認為自己比醫師更聰明,但在那個時刻,他心里并不相信醫師用雙手描繪的這一切。他把它當作醫師那些近乎癲狂的自白中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再說醫師又為何需要那座城呢?在札看來,只要醫師愿意,他就可以擁有得足夠多,并且也已經知道得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多了。
醫師從他的位子上站了起來。他在札的瞪視下拉開腳下的地面,露出一條向下的通道。那是札第一次知道這獨屋還有地下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