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紅馬尾坐在一塊巖石上,靜靜地看著他。
“你這是什么意思?”她問道。那語氣里既沒有否認也沒有慌亂,只是單純的好奇。看到野人部落后,她那股瘋狂的神態似乎突然間就收斂了,有點像個文靜的女學生。
羅彬瀚沉默地打著火苗。火苗越來越小,沒能點著。他決定不再拖延下去。
“茜芮,兩百年前有個煉丹士進入了你們的世界。”他直截了當地說,“她給你們帶來了溺葉,或許同時還帶來些別的東西,我不知道那是否和她有關。但不管怎樣,她在你們的世界里失去了蹤跡。在那以后發生了一些很糟的事……或許整個過程花了很久,但是在一百年前,在你出生的時候,你們的世界就差不多完蛋了。你們沒法長久地逃到宇宙里,原石臺附近的通道是你們唯一的希望——你母親和其他幾個人是最后的幸存者。”
酒紅馬尾好像沒聽到他前面的那段話,只是專注地問:“媽媽還帶了其他人?”
“是的。”羅彬瀚說,“溺葉長在大裂谷底部,那里環境很危險,我估計她不是單獨行動。但你的父親有自己的工作,所以她只能找別的幫手。我估計這些人和溺葉接觸得很多,或許也更容易逃出去。不管怎樣,他們都已經死了。你不需要再去找到他們。”
“可為什么我要找到他們?”
羅彬瀚有點說不下去了。酒紅馬尾側身看著他,曦光打在她頭發上,像火焰在透明的風箏線上跳舞。他想到當初在小巷里見到她的情形。那時她的頭發似乎沒有這么淺,這么透明,更像他老妹的發色得多。
“你是來殺他們的,茜芮。”他盡可能用柔善的語氣說,“你要幫它們找到另一個新地盤,所以你得往山里探索。也許在我來之前你已經被吃掉很多次了……但最后你還是找到了我,想讓我把你帶來這里。現在你知道進入通道的方法了,也找到了當初逃走的人。當然你還要解決掉我——這是為什么你總在試圖貼近我,想要把你體內的東西通過密切接觸傳給我。但那不起作用,茜芮,我跟你母親的體質是不一樣的。就算你讓那個雕刻家發了瘋,給我們兩個都制造出了表皮創口,你還是沒法讓那東西感染到我。”
山頂上的風驟然間猛烈起來,那嗚嗚尖響截斷了羅彬瀚的話。他也不想再說下去了,現在這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測,或許這其中還有許多錯誤,但細節已經無關緊要。
“你真的不應該來這里,茜芮。”他把這句話作為最后的總結。
酒紅馬尾坐在原地,眼睛望著下方的部落。她還保持著原本的表情,肌肉沒有絲毫顫動。那是一種完美而又精準的靜止,像是按下關機鍵后的電腦。
羅彬瀚沒有催促,耐心地等著看她的下一步反應。來到這里以前他心里已經有了一些預設,有最糟糕的,也有相對好些的。他帶了武器,但沒有帶菲娜和李理,這件事他想自己解決。他覺得那也是雅萊麗伽的要求。
“所以,”酒紅馬尾說,“我們結束了?你打算跟我道別?需要我再請你喝杯酒嗎?”
“你回去吧。”羅彬瀚說。
“如果我回去了,那當初為什么要來這兒?”
她從原地站了起來,背對著山崖。羅彬瀚想到這時如果對著她用力推一把,她絕對會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但那樣很可能殺不死她,假以時日她還會復原,或者干脆不復原,就那樣零零散散地侵入野人的部落里。
酒紅馬尾往后退了一步。她的半只腳掌脫離了懸崖邊緣,在高空中搖搖欲墜。
“你覺得這樣如何?”她問道。
羅彬瀚還是坐在原地沒動。
“是我帶你來的,茜芮。”他心情穩定地告訴對方,“就算你跳下去,我也會去把你的碎塊找起來燒掉,把所有沾過你血的土地都挖空,扔回另一個世界去。那只是會多費一點時間和精力,你想讓我這樣做嗎?”
“這聽起來還是有點意思。”酒紅馬尾說,“如果我不跳又不走呢?”
羅彬瀚低著頭,從衣服的內側抽出那把彎刀。這把刀他沒有放在口袋里,而是靠刀鞘上的兩枚扣針固定著,角度已經調整得很合適,只要他把手伸進衣領內就能拔出刀來。
酒紅馬尾“哦!”地叫了一聲。“這刀真酷,你怎么不早點給我看看?”
她跑了過來,用手抓住刀刃。羅彬瀚的手腕因此而重重地抖了一下,曾經切開過蜥魔鱗片的銳器割傷了對方的手掌。
鮮紅如血的汁液流了下來,從那傷口的里側,羅彬瀚看見脂肪、肌肉和骨頭的斷層。這一次他不再避開目光,或者因為急著替她包扎而慌亂。這一次他終于注意到那些酷似人體組織的結構實際上卻是完全獨立的。它們細小而精妙,彼此纏繞勾連,一點點拼湊出鮮活的人體。若將表面的皮膚剝去,那一定會是蜂巢蟻窩般構造精密的藝術品。
羅彬瀚對著那傷口看了一會兒,不知該如何言說地干笑著。
“你到底算一個還是很多個?”他真心實意地問道,“你能像普通人那樣產生情緒嗎?”
“你怎么知道我的回答是真是假?”酒紅馬尾反問他。
羅彬瀚發現她說得有理。他放棄了,不想再知道和這有關的一切。在真正的分別到來前,他最后拍了拍酒紅馬尾的胳膊,觸感溫暖柔軟。
“你的皮膚看上去倒挺真的。也是蟲子裝的?還是什么分泌物?”
“你干嘛不自己試試呢?”
酒紅馬尾說完便撲了上來,風把她腰間的外套吹落在地,又被她自己一腳踢開。
他們的嘴唇撞到了一起。羅彬瀚嘗出溺葉與血混合起來的味道,咸腥苦澀近似眼淚。然后他感到某種細長的東西從對方唇間爬了出來,想要鉆進自己口腔內。
他及時咬住牙關,把手里的彎刀遞了出去。刀刃切開一層層柔韌蠕動的肉團,深埋進腹部。
一個會焚燒中刀敵人的咒語。當他念起來時卻率先感到掌心炙燙無比,刀柄啃噬著他的皮膚和心臟。
他看到藍色的仙子火在對方頭發上起舞。有一瞬間她張開懷抱,好似要在火中飄升直上,而轉眼間卻化為點點黑星散落了。
火焰漸漸消逝,只剩他掌心的燒傷猶在。
羅彬瀚在原地坐了一會兒,然后把彎刀歸鞘,俯身撿起掉在地上的外套。他用這件衣服包好所有能收拾起來的余灰,又回飛行器里拿回她脫下的靴襪,全部都包進外套當中。
太陽高高升起。他走下山腳,跨過農田,找到那個散步中的老婦人。
她依然瞇眼望著他:“早上好。”
“早上好。”羅彬瀚說,“這車不錯,哪兒來的?”
老婦人露出一點裝糊涂似的笑容。“他們定期過去祛除黑暗。”她說,“在垃圾堆里拿點東西也不算偷。”
她的主張有幾分道理,羅彬瀚不再質疑,而是俯身把包裹著靴襪的外套放在車上。
“這些由你保存吧。”他說,“不過你的預言還是有問題。俗話說早霞不出門,今早有火燒云,晚點的時候肯定下雨。”
“我只承諾你會看到早上的太陽。”老夫人悠然地說,“可世事變化無常。”
羅彬瀚點點頭,準備趁著晴朗的時候回去。在那以前他又忍不住問道:“一百年到底是什么樣的感覺?漫長?”
“得看你在想著什么事。”
“……告別。”
“和誰呢?”
羅彬瀚看著她說:“一個你所愛的人。”
老婦人把手掌蓋在那件外套上,眼神清醒而又遙遠。她淺棕色的發絲在太陽下微微透明。
“那遠遠不夠,年輕人。”她緩慢地說,“短得就像做了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