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內,任鴻慢悠悠給自己四人倒茶。
除卻他、齊瑤以及風黎外,澹臺云嘉正坐在桌邊彰顯自己的存在感。在這四角桌上,二女坐在任鴻左右兩側,恰好是云嘉和任鴻對面。
齊瑤盯著對面的風黎,如臨大敵。
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這次風黎來者不善,齊瑤能感受到風黎對自己的敵意。
風黎滿面笑容,靜靜看著坐在自己身邊的任鴻。當然,如果對面不是齊瑤,那就更完美了。
她隨意逗弄任鴻的劉海:“這次看你,似乎比原先更成熟,少了幾分少年氣。”
“少年氣?”任鴻失笑:“我這二百歲的人也叫少年?”
“在我們動輒千年的漫長歲月中,二百歲還不年輕?紫極盛會,你才參加兩次。”
風黎手靠著桌邊,托腮笑問:“怎么,最近有什么感觸,讓你突然成長了?”
“仙子,先吃些點心吧。”齊瑤繃著臉,將一碟桃花酥推到她面前:“這是我瑤池盛產的桃花酥,外邊可是很難碰見。”
“太干了。”風黎輕嘆:“瑤池的桃花酥,我當年就吃過,幾千年來都是一個味道,毫無半點改進。”
“可話又說回來。人有念舊之心,瑤池口味千年不改,也是人之常情。就如同人,比起新人,還是更懷念故人。要不然,怎么會有白月光、朱砂痣的說法?”
故人,比起姜瑤公主,當年的驪山圣女的的確確是故人了。
云嘉腦中轉了幾個彎。這些年下來,她對風太羲的一些往事也算了解。
風黎,當年的驪山圣女。齊瑤,當年的水玉公主。
不過現在,她倆都是前女友。轉世后,還拿這種關系說事,丟人!還是紀清媛更適合任鴻。
齊瑤聽到風黎的話,目光冰冷瞪過去。而風黎回了一個挑釁的眼神。
對齊瑤的某些行徑,她著實瞧不上。加上自己和宿鈞一番長談后,她已經清楚自己在太羲心目中的地位。而齊瑤,不過是趁自己死后上位。要是自己活著,能輪到她?
縱然風黎今世沒打算再續前緣,可瞧齊瑤圍繞任鴻轉悠,心中仍有些許抵觸。
光轉悠有什么用?有本事正大光明挑明白,直言你二人的前世姻緣,然后言明自己打算再續前緣啊。一直拖著算什么?毫無半點果決!
任鴻聽出風黎話中之意,但他懶得摻和:“師姐說我最近成熟,想來是不久前喝了一杯苦茶。心中多了些許苦澀,所以長大了些。”
顓臾的悠悠百載,充斥人世五味,然而到頭卻求而不得,終究沒有和劍魂共同轉世。這可不是一杯苦茶嗎?
得到顓臾記憶,聯想清虛府自己和宿鈞的打鬧。
哪怕任鴻自己,都不禁感嘆一句天命如此,造化無常。
可遙想顓臾和玉虛老師的求不得簽最終應驗。輪到自己和宿鈞又如何?自己二人,又有誰能活下去。
“既然是苦茶,那就別喝了。”坐在任鴻對面的云嘉忽然插嘴。
“說的也是,這苦茶若非逼不得已,誰愿意去喝?”任鴻倒了四杯茶,將其中一杯端給云嘉。“此茶略帶甘甜,才適合我們。”
“謝謝。”云嘉接過茶,目光落在另外兩杯茶上,心忖:在某些人的爭斗中,哪怕是端茶送水的順序,也會爭斗一番。任鴻先給誰,再給誰,或許這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小動作,也會被她倆無限放大吧?
只見任鴻左右二手各端起一盞茶,推到兩人身邊。最后,自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不錯,果然還是這茶喝著舒服。這茶我記得還是當年雷雄送我的五行仙茶。”
風黎一聽,頓時笑了:“這茶在我們金鰲島內,亦屬佳品。是混沌之氣孕養的五行神樹所產,十分珍貴。”
“只可惜,這等靈茶對任鴻眼下的處境沒有幫助。”齊瑤喝了一口,直接放下:“任鴻,我記得來時專門從五蓮仙府帶來一些滋潤元神的霧茶,或許對你的傷有益。”
斗起來了。
云嘉捧著茶杯,默默坐在任鴻對面,仔細觀察任鴻的神情。
不過任鴻對此沒有太多表示,反倒是風黎,她伸手在任鴻額頭輕撫,檢查他的狀況。
“我聽宿鈞說,你的元神受損嚴重。但現在看,還可以……有八品外相的層次。”
元神外相第八品,霧龍盤結,氤氳生光。在這一等級,元神猶如一條霧龍在識海翻滾,隱隱約約升騰祥光。
“多虧齊瑤她們幾個照顧得當,又吃了許多天材地寶。”任鴻感嘆道:“如今我就是一個藥罐子,怕是五蓮、太元、瑤池三家,都要被我吃窮了。”
“沒事,不久后我們去天淵。”齊瑤按住任鴻的手,溫柔賢淑道:“去天淵,總有辦法救你。實在不行,我們去西荒找……”
“老農皇固然醫術超絕,但對元神上的道傷,怕是也沒好辦法。”風黎掏出一個錦囊,遞給云嘉:“這是我從島上帶出來的仙藥,專門針對元神。或許能讓任鴻元神更近一品。”
云嘉打開一看,各式各樣的仙光奇香撲面而來。
她神情驚訝:“這……”
這家底,比五蓮仙府多多了。
“我修行千年,當初又在三位老師手中得到不少好東西。”風黎面色淡淡:“任鴻你服用這些,縱然元神無法治愈,轉世重修也足夠了。”
“師姐對我療傷不抱希望?”
“自然。”風黎十分干脆:“我又不是那些被情愛迷昏了頭的小女孩。你現在的狀況,必須有所決斷。萬一天皇奪舍成功,你想要獨立轉世都難。”
“眼下天皇重創,雖然仍徘徊于幽冥。可青玄師兄執掌地府,紀清媛又是輪轉殿主,正可助你轉世重修。以你的才智,百年時光再度歸來,并不難。”
風黎將一把五色晶劍落在桌子上:“若你愿意,我現在就可助你兵解。”
“你敢!”齊瑤豁然起身,云嘉也默默亮出太華玉劍。
“都坐下!”任鴻敲敲桌子:“若是師姐有心害我,何必送來靈藥?”
“不過要說兵解……還是師姐了解我。知道我自己舍不得,也不忍心自己下手,所以故意來當這個惡人?”
風黎笑而不語,靜靜看著任鴻。
的確,她比任鴻身邊其他人看得明白。
任鴻目前看似安全,利用宿鈞的咒印暫時壓制天皇。可是,沒有辦法修補元神,沒有辦法再度證道,任鴻終有一天會被天皇吞噬。
而更麻煩的一點在于宿鈞。作為天平另一端的任鴻修為大減,宿鈞反而會節節攀升。
在這種情況下,任鴻掙扎時間越久,宿鈞成就越高。
真不如在三清道統所有道君庇護下,趕緊轉世輪回,重新修道。
在道君們沒有飛升之前,在九陰絕日開啟之前重修,總比未來拖死自己,沒人照顧要強。
只是任鴻舍不得,他身邊人也一味回護。
這尊天皇道軀有任鴻祭煉的八大神通。只要他能跨過目前的難關,未來第九神通一成,那就是一步登天,與天仙大能平起平坐。
“總之,師姐既要護送我去東方通道,那就暫時先等等看,或許有轉機呢。”
“先聲明。那封印我打不破,你當年的水準也不成。”風黎鳳眸掃過二女,似笑非笑:“這倆丫頭更不成。我權當你來東海游玩,盡一盡地主之誼。”
二女再度坐下,齊瑤生硬道:“盡地主之誼,何不讓雷雄來?他跟任鴻更說得來。”
“來之前,我專門請他拖住師姐,在碧游宮求教誅仙劍訣。不然的話,師姐親自過來,任鴻還能討好?”
金靈圣母要是來了,看出任鴻的處境,怕是干脆利落的一劍戳死任鴻,直接送他轉世去了。
“那位師姐的脾氣,幾千年下來一如既往的執拗。真不知道,她怎么跟青玄師兄聊得來。”
任鴻有心緩解氣氛,笑道:“師姐,你說金靈師姐當年之所以沒有追隨上清老師飛升。除卻為了一眾同門外,有沒有一點點的小心思,想要在人間陪青玄師兄?”
“……”風黎無言。
這話別說任鴻,她也好奇。甚至碧游宮一群女仙都好奇,但都不敢問。
畢竟,她們都打不過大師姐。
“說她做什么?”風黎狡黠一笑:“我瞞著師姐過來幫你,自認為能擔你一聲‘謝’字。”
“師弟的確感謝師姐。”
那錦囊中的種種靈藥,雖然任鴻沒有檢查,但也能猜出來,怕是風黎的全部家底。
“那么,師姐問你一個問題,希望你能如實回答。”風黎語氣越發溫柔,鳳眸也露出異彩。
任鴻面色不改,含笑道:“師姐請問。”
“你前世今生經歷種種,到底誰才是你心中最重要的女人?”
咔嚓——
齊瑤手中茶盞打碎,胸脯起伏,死死盯著任鴻。
對,這個問題她也好奇!
云嘉豎起耳朵,在心中吶喊。
“送命的問題來了!”
她努力縮小身子,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心道:這位仙子未免太直接。當年清媛和齊瑤明爭暗斗,這木頭可是遲遲沒有表態。你這直接問……
任鴻臉上笑容越來越燦爛,最終哈哈大笑起來:“的確,這才是黎姐姐的性格,直來直去。你這問題,相信有些人好奇很久了。”
“是啊,大家都這么好奇。所以,你一并滿足所有人的好奇心,直接回答得了。”
風黎余光瞥向門口,姚青囊靠在門外,默默握緊拳頭。
剛才她收拾心情,擔心齊瑤和風黎爭執,讓任鴻再度受傷,于是趕忙過來。
哪知,一來就聽到這么勁爆的消息。
誰是任鴻心中第一重要的女人?
如果菡萏在,我相信她也難保那副超然的姿態,會對這個問題很在意吧?
“最重要的女人啊……”任鴻故作沉吟,拉長語調:“那自然是……”
“不要說是女媧娘娘。”風黎跟他心有靈犀,瞧他神情便知曉他的打算,嗔道:“這話題,老實回答,不準耍賴!”
說著,輕輕在任鴻額頭一彈。
那姿態,活脫脫是一對打情罵俏的情侶。
齊瑤忍著嫉妒,默默安撫自己,讓自己冷靜下來,聽任鴻接下來的話。
但對于任鴻的答案,她心中十分忐忑。
因為她明白,當年的太羲雖然對自己敬重有加,但他心底有過真愛。
如果是活人也就罷了,偏偏是一個死人。
活人,終究無法斗得過死人。
“作為太羲,那一世我最重要的人,應該是姜瑤公主吧。”
突然,齊瑤聽到任鴻的話,整個人愣住了。
那一刻,她的心情無以言表。
“任鴻……我……”
云嘉看到風黎的神情,在她的笑容背后似乎感受到一絲寒意。
她默默握緊仙劍,生怕風黎暴起殺人。
任鴻神情平靜,繼續道:“那一世,姜瑤公主是風羲的妻子。二人的結合,也象征風氏和姜氏的合流,是天皇閣的女主人,自然是最重要的家人。”
“家人?”風黎很敏感的捕捉到這個詞:“那你的意思是……你不愛她?”
齊瑤瞬間被潑冷水,整個人冷靜下來。
任鴻目光下垂,轉動手邊的茶托。
“太羲一世,有過三段戀情。”
“最青澀的初戀,是跟一位狐女。那時候的我還年少,第一次下山時救下一只白狐。后來白狐報恩,經常找我玩。但直到我們倆分別,彼此都沒有告白。”
“可在一千多年前,我的另一次人生。我和即將飛升的她再見,那時候才知道。她最終所面對的劫數,是因我而生的情劫。”
“那時候,我助她渡劫,她飛升離去。我二人這段無始無終的初戀,算是有了一個圓滿。”
對于任鴻的另一世,風黎皺了皺眉,并未多言。因為接下來,任鴻談論到她了。
“我那太羲一世,對愛情知之甚少。或者說,我本人對這方面本就沒有太多感覺。唯有失去,或許才能恍然明白那份感情。”
“當初驪山圣女死亡,我在驪山腳下靜望許久。或許心中那份不舍,就是所謂的愛吧?”
風黎早就從任鴻和宿鈞口中得知這一點,對此并不意外。
“但是,你覺得你愛她,但是她不是你最重要的人?”
“這個世界上又不是只有愛情。”任鴻不以為意:“除了情愛之外,人間還有種種。”
“當年從天皇閣下山,我又不是為了愛情。“
他只是羨慕人世間七情六欲、熱鬧喧囂,遠勝過清冷寂寥的天皇閣,所以來凡世感悟人道。
“太羲一世,最終因為機緣巧合迎娶姜瑤公主。自然,姜瑤公主作為天皇閣的女主人,和我并肩之人,在那一世便是最重要的家人。”
頓了頓,任鴻扭頭對齊瑤道:“今世,你作為我的‘妹妹’,也是我的家人。也算是回應當年這段緣分。”
家人?
齊瑤有點笑不出來。
但仔細想想,哪怕當年他迎娶自己,也不過是為了從太元圣母手中救下自己。
畢竟太元圣母當年要殺農皇之女。而他搬出天皇閣,說自己是天皇閣主的妻子,女家從夫,從而避免太元圣母的追究。
后來,他對自己很好。教授各種仙術,把天墓圖紙給自己,還有天皇閣的各種權限。
自己曾經以為,他是在漫長歲月中愛上自己。難道,那只是所謂的家人?作為丈夫對妻子的責任?
“好吧,太羲一世如此。那么你那所謂的另一世?按照你的脾氣,輪回之后的人生是不愿意和從前繼續糾纏的。”
風黎看著神情變幻的齊瑤,故意問:“你那一世,又有什么妻子家人不成?”
“我那一世,是太羲死后偶然從一座天墓蘇醒,然后在人世浪蕩了百年。”
“姜瑤公主已逝,加上我也死了一次,就權當新生活在人間……”任鴻頓了頓,仔細斟酌了一下口吻:“便在人間肆意逍遙了百年。”
對那百年人世,雖然任鴻選擇接受,但還是頗有微詞,不符合今世的道德觀。
在那個時代,世風底下,仙魔同流合污,根本沒有所謂的道德可言。一切全憑實力,誰力量大,誰就有話語權。修士朝不保夕,大家縱情享樂,顓臾也隨著時風玩樂。
可是如今的仙道風氣肅正,任鴻塑造的三觀卻不喜歡這些。
他對那個混亂的仙魔同流時期,呈鄙夷態度。
“在那一世,我有幾個伙伴。”
“死之前想的,也就是他們五人。”
姚青囊聽到這話,心臟砰砰亂跳。
她知道,任鴻所指就是如意閣的幾個人。
“他們五人對我那一世,都很重要……”
“不問男的,就問女的。”風黎察覺任鴻接下來的話肯定又有問題,果斷拉回來。
“那一世的女人,你最喜歡誰?”
可能是顓臾融合后的記憶仍在影響任鴻,他不假思索:“木黎。”
風黎臉上笑容淡去:“木黎?就是你身邊那個叫做菡萏的侍女?”
“對。是她。”
“那一世,我唯獨和她相約來世。”
“相約來世?”齊瑤聽到這話,用很重的語氣重復了一遍。當年對我,可沒這說法!
風黎也呵呵冷笑。當年對我,你可沒有相約來世什么的諾言!而且,我比你死得早!
當年的太羲十分瀟灑。哪怕喜歡驪山圣女,也不過傷感了一點時間,放了驪山派一馬,沒有趕盡殺絕。然后就埋頭繼續自己的事業。情愛在他的人生中,并不意味著全部 “那么今生呢。”云嘉看著二女,快速問出自己的問題:“今生,你選擇讓誰陪伴你繼續生活?”
前世什么的,云嘉不清楚,也不想過問。
對她而言,更在意任鴻接下來的選擇。
“畢竟前世已是過眼浮云,掙扎著前世姻緣有什么用?”她掃視二女,意有所指:“你愿意跟誰在今生過下去,這才是最重要的。”
“沒錯。前世一切姑且不談。”風黎深吸一口氣:“今世,在你認識的這些女仙中,包括白素、妙玉……甚至算上我師姐。所有,你認識的女仙,你最愿意和誰在一起?當然,也不考慮我們的感受,僅僅從你的角度。”
風黎也擔心自己曾經拒絕任鴻的話影響他判斷,果斷堵死他所有后路。并且把所有女仙拉過來當煙霧彈。
只為了一個自己可能需要的答案。
“今生?繼續陪伴?”任鴻捧著茶盞:“我對所謂的情愛了解不多,但要說接下來一起走過人生,我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