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的霞光中,青銅色的指爪微微屈起,三根青玉質感的爪尖相觸時,空氣突然爆出琉璃碎裂的脆響。
被息壤包裹的泥人張甚至沒能發出慘叫——
百丈的泥人之軀,在應龍面前猶如一個玩偶。
泥人胸口驟然凹陷的圓形空洞一直貫穿到了它的后背,猶如流星一般從天空墜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數十里外的直沽城都能感覺到腳底傳來的顫動感,極其微弱,就像是大地吸收了絕大部分的力量。
方士不忍直視的回頭,上一瞬泥人張的自信從容,到這一瞬他的身影從天空消失,不過是應龍的一個彈指。
煙塵散去,泥人張以一種詭異的姿勢,保持著無畏姿態貼在土墻上,渾身上下都在不自然的扭曲,仿佛被某個無形的巨錘砸成了肉餅!
泥土與他接觸的部分已經液化,而血液,正像不要錢一般從他破娃娃般的身體里涌出。
應龍猶如日月一般的眼睛,還是分給他一絲微不足道的注意力,略帶好奇的眼神并沒有被觸怒,而只是彈走了一只有趣的小蟲子一樣的從容。
它的大部分眼神還是看向三岔河口的鐵蓮花,焦急中流露出一絲雀躍……
方士乘著鐵龍,來到泥人張的上空,搖頭嘆息道:“你怎么敢的啊?”
“應龍雖然是聰明正直之神,甚至說,它是愛人的。但是它終究是神,神的愛,于凡人的個體來說如此浩大,你應該知道你在它眼中的渺小!”
“它是人族戰神,但它并不在乎一個阻攔它的凡人。”
方士神色復雜的看向應龍,也看向泥人張。
“我……知道!”泥人張依舊是自信的:“土……土克水!包……包嬴的!”
方士繃不住了:“五行相克是這樣用的嗎?我還以為你算到了應龍某些致命的破綻,那是上古戰神啊!斬殺兵主蚩尤的戰神!就算這里甚至不是它的一個分身,就算……它只有億萬分之一的威能,也足以秒殺任何一位元神真仙!”
泥人張笑道:“我知道了……我還沒有和息壤真正合一,天后娘娘……用土造人,所以我也是土,我也是人!”
說著,泥人張顫抖的伸出了手,指向天空中浩浩蕩蕩猶如天河一般躍過他頭頂的應龍。
下一瞬,他的身軀徹底崩碎,血肉涂抹在那息壤厚厚的泥土上,由無數泥人融合而成得的息壤蠕動著和他的血肉混合為一,莫名的,方士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們從泥土中來,也必將回到泥土中去!
如果息壤的不能生生不息,如果它依舊不能湮滅洪水,那一定是自己沒有回到泥土中,‘人’的力量,‘人’的生命,‘人’的延續,都要回到那泥土中。
這便是息壤……
大地上,那灘被應龍打下來的泥土再次蠕動起來,這一次它的速度更快了。
大地之中無盡藏的生機,都向著那塊泥土匯聚而去……
這時候,一個干瘦的老人慌忙的來到這里。
看著地上蠕動,滋長的那一道泥土堤壩,他肩膀一塌,喃喃道:“完了完了!教主交代的不清不楚,我聽了也糊涂,這戲神到底是誰啊?”
他身后一個打扮艷麗的旦角,似乎匆匆的從戲臺上下來,看到那混著血的泥土,也是語氣低沉道:“泥人張老前輩,也是為了護著這直沽城,戲不戲神,又有什么要緊的?老先生,你要有什么能幫忙的手段,就趕緊施展出來吧!”
老人從懷里掏出一張人皮似的面具,捏了捏。
“你不明白,這堂皇世界乃是森羅地獄,你我這蕓蕓眾生都是惡鬼修羅,唯有教主才能拯救眾生,重新開辟這世界。所以他救不救人沒什么打緊的,東西送錯了人,才是大麻煩!”
男旦眉毛一挑,清秀的臉上不怒自威:“老師傅,我敬您一聲老師傅……我也不明白你說的這話,但我扮著那觀音,不知多少人求我救苦救難,可到頭來,救他們的不是觀音,更不是我。救他們的,從來都是他們自己啊!”
“我若看到他們求我救苦救難,就把自己當成了觀音,那我成了什么?”
“不一樣,不一樣……”老人搖著頭。
男旦擦干凈了臉,回答道:“都一樣,都一樣,就算是觀音真的下凡來,能救我們的,依然是我們自己!”
這時候,那泥土堤壩再次高漲,無數泥土猶如血肉般蠕動,泥濘的黃泥塑了人身,正是泥人張的模樣。
造化道的方士張口難言,因為他赫然看見,那些平平無奇的泥土中流淌著神輝,似乎被揉進了泥土里,血肉和泥的泥人張,給了息壤一種最為關鍵的蛻變,揉搓的泥土有了生命。
方士第一次看見,那傳說中的神藏在泥土中孕育……
沒有精、氣、神,沒有智慧和長生,剩下的唯有一點無盡的造化內藏,不同于血肉母樹的詭異,這泥胚是神圣的,由泥人張一點一點捏了出來。
這時候,方士才看到了造化道傳承中所說的,無盡造化黃泥身!
泥人張回頭看了他們一眼,腳下的泥土再度堆積成高高的,聳入云霄的泥棍,急的老者在下面大叫:“等等,教主還有東西給你!”
泥人張站在泥棍上再次回頭,這一次老者終于將那面具扔了上去。
他接住面具,看著那如肉的,魔性的,仿佛無數面孔堆積在一起的面具,平靜道:“太歲,血肉之始,昔年天后與明尊以此塑造眾生萬物,亦是我追求已久的造化泥料。玄真教主將此物交給我,想必是讓我用這太歲泥塑造眾生萬物,發揮出天后宮泥人道傳承十二成的玄妙。”
“但……”
“你我本是黃泥身,又何須向外求造化?”
“有我的血肉,息壤已成!”
泥人張隨手將它戴到了腦后:“我已經明白求勝之道,明尊大恩,此界眾生,無以為報!天上司辰之中,唯有他將目光一直看了過來!諸司辰造化之中,也唯有他將我們塑造成人。他的疑慮,我已經知曉,我等源于他靈光垂落,除去貪癡嗔念,三毒諸惡之外,那正直、智慧、仁愛、勇氣,種種光明,究竟與他何別?”
“是心!”
“請明尊知曉,此心與他心無二,此心和他心有別!”
說罷,泥人張沖上云霄,泥塑的身軀腳下,泥柱宛若一條臍帶一般連接著大地,那一瞬間,這條臍帶汲取了大地中無盡的土壤和生機。
泥人張仰天怒吼,身軀膨脹億萬。
從黃土高原到華北平原,從三江源地到東海之畔,從非洲紅土到南極凍土,有人的地方,有人生活的地方,有人埋葬的地方。
億萬萬的土壤,就連肆虐向東來的黃河也被抽清了一瞬。
一位頂天立地的巨人,雙手死死抱住了橫貫天地的龐大龍軀,這一刻他再非玩具娃娃一般的大小,而是像年畫中抱住鯉魚的胖娃娃,虬結的肌肉猶如龍蛇貫穿巨人的全身,生生將應龍扼住。
隨著泥人張意志的升華,秘史中過去未來,所有道途的痕跡都在向著此刻的他匯聚。
“不再有過去,不再向未來,唯有此刻!”
泥土的身軀隨著他的意志還在暴漲,整個平原上的眾生和人們都能看到,一個猶如山岳的巨人,扼住了橫貫蒼穹的天河,將那龍軀拉下九天!
應龍終于怒了!
龍軀猶如天河銀河盤旋而下,纏繞著息壤巨人,身軀中無數洪流翻騰,無盡真水涌動,天空仿佛真的撕開一條巨口,橫貫諸天的天河擦著世界而過,足以淹沒大地的洪水在應龍的身軀中流淌,那浩蕩龍軀,環繞地球數圈,纏繞這息壤巨人絞殺,磨煉,沖刷。
無窮無盡的泥土都在崩潰,化為爛泥,化為黃河從巨人身上剝落。
即便是錢晨遙望巨龍,也只能感嘆昔年歸墟中去的還好只是四海龍族,若是有這尊龍族第一強者的一絲意志,真龍道果和始祖道果也會恐怖到他也無法力敵的程度。
只是龍軀一轉,方才還頂天立地的巨人,其息壤之軀就湮滅到了僅剩下微不足道的一點的程度。
泥人張恢復了原本的模樣,被應龍之軀纏繞在中央,卻依舊雙手插在那龍鱗之中,想要撕開龍軀……
應龍的眼睛閃爍著浩蕩之光,威嚴如日月,凝視著懷中渺小的泥人張。
“黃帝!你的子孫依舊在……依舊如此驕傲!”
神龍終于正視了那螻蟻,它深吸一口氣,對著泥人張噴出一股浩浩蕩蕩,貫穿銀河的龍息。
藍色的龍火淹沒了泥人張,小小的泥胚,不息的息壤終于在那恐怖到了極致的火焰中凝固,融化,流淌……
應龍的羽翼化為煙雨落下,蒸發在龍息之中。
泥人的表面融化,流淌,不息的生命力也隨之凝固,終于應龍羽翼落下,清脆猶如玉碎的聲音在寂靜的天地間回響,冷卻的泥人身上,天青色的色澤流淌著美玉光華,將他凝固在昂首的那一刻。
隨即,一道道裂紋貫穿了泥人張的全身,猶如汝窯瓷器的天青色,遇到了龍泉青瓷的開片。
應龍身軀一卷,被無盡天河纏繞的那一尊瓷人便化為齏粉。
挫骨揚灰,魂飛魄散!
洋洋灑灑猶如玉屑的晶瑩飄蕩在半空,天地一片寂靜,龍族第一強者,人族第一戰神顯露威嚴之時,天地間肅殺一片,終于讓人想起,戰神之所以是戰神,并不是因為它聰明正直,而是因為它戰無不勝!
這時候,依舊有一點異物,是應龍磨不去的……
那張萬變魔面,《百相千面萬變奸奇真符》落下的時候,上面只是多了一張臉。
一張泥人張的臉!
那張臉在半空墜落,將那紛紛揚揚的‘玉屑’囊括,猶如一片枯葉飄到了老人的面前。
作為玄真教執事的老人,拾起那張面具,遞給了身邊的梁素蘭,問道:“唱慣了觀音,可還知道男人戲怎么唱?”
梁素蘭微微一愣,但還是堅定接過了那張面具:“老先生想聽哪一出戲?”
“《治水》!”
“大禹治水?”
梁素蘭看向了手中,捏成了泥人張面孔的那張面具。
他輕輕捧起面具,覆蓋在臉上,身下的泥土驟然將他包裹,在那浩浩蕩蕩由九天落下的洪流中,一個巨大的鼓包從大地浮出。
神鰲發出臨死的喘息,腹部朝上的巨鰲尸體從群山五岳,從平原大地中浮起。
堵住了浩蕩泛濫的河水!
老人站了起來,方士從身邊的鐵龍中抽出一柄長刀,遞給了他。
老人看了他一眼,接過長刀,在那堵住所有流向直沽城洪水的三足巨鰲前,剖開了它的身軀。
“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
有人在尸體中如此唱道:“鴻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皆服于水。予陸行乘車,水行乘舟,泥行乘橇,山行乘輦,行山刊木,與益予眾庶稻鮮食;以決九川致四海,浚畎澮致之川,與稷予眾庶難得之食……”
老人拉起二黃導板 泥土中誕生的男子立高臺,回望天河橫貫,江海肆意。
只聽一聲亮嗓:“濁浪滔天卷九州哇——”
(抖袖怒指)黃龍擺尾裂山丘!
(云手轉身)堯舜淚灑蒼生苦,
(踢蟒疾行)禹斧劈開萬古愁!
天地間傳來悶雷般的轟鳴,渾濁的浪頭拍向那堵在群山間巨大的鰲尸,一位廟祝抱著巨大的圓魚龜甲在渾水中沉沉浮浮,飄到了猶如丘陵的三足巨鰲尸體下。
他高高舉起一把長弓,朝著丘陵上拋去。
“接著!”
梁素蘭身后,一位兩鬢斑白,雙手和腳上都是厚厚的繭子,衣袖褲腿,猶如老農般挽起的老者,抓住了拋來的神弓。
執事老人這才嘆息道:“為何只有你能應此劫,便是如此!”
“應龍乃是人族戰神,幾不可戰勝!唯有你的道途,能扮演禹王,招來秘史中真正的禹王化身,阻止應龍。”
“應龍以洪魔之身降下,雖然其神力無匹僅僅化身為天河,并未掀起滅世的洪水》”
“但秘史浮現,禹王必定會重復昔年秘史中治水之舉,迎戰應龍。而治水之時,應龍亦多助禹王,如此二心沖突,神魔一念,才能真正降服此龍,叫他不能壞教主的大事!”
老者慚愧道:“但泥人張的犧牲,使得情況比我所想的更好。”
“泥人張以人族眾生自強不息,生生不息的力量,融血肉為息壤,以搏應龍天河,堵洪水之力,幾乎重復了昔年鯀治水之秘史!”
“如今我剖其尸,而令禹出,便是以教主賜下的太歲魔面和你梁素蘭的道途為禹王塑造精神,又以息壤和太歲為禹王塑造肉體。”
“如此,秘史之中的禹王幾乎完全走出,足以鎮壓應龍!”
禹伸手一招,地上的泥土陡然裂開,深淵之中,一柄神斧從息壤中裂地而出。
足以孕育一切,造化暗藏的息壤為載體,竟然生生將秘史中銘刻的靈寶‘開山斧’顯化。
大禹伸手一招,神斧飛到了天上,化為半個現世都能看見的一柄巨斧。
斧頭高過了云層,舉過了九天之上隨著大禹重重一揮,赫然劈下。
群山大地凹陷裂開,無數河道開辟將大地上蔓延的洪水導入其中,虛空亦裂開,吞噬著浩浩蕩蕩的天河云雨。
南方,黃河之中亦有一尊石人低吼一聲。
斧痕幾乎貫穿了它。
這是有意無意的誤傷。
“大禹!”石人憤怒欲狂:“你找死!”
天空傳來三聲依次的怒哼,一聲威嚴的女聲,一聲不滿的男聲,一聲附和的少女,最后還有一聲陰陽怪氣,兩邊都不滿的冷哼!
肆虐沖向南運河的黃河亦被劈了一斧,大半洪水都被導入古禹河道。
開山神斧終于砍中了應龍的身軀,那九天銀河洗刷的鱗甲在斧刃之下裂開,洶涌的大雨如血一般傾瀉下去,卻被開山斧開辟的虛空河道容納。
大禹再一招手,山河大地中浮起一卷圖卷。
廟祝連忙將手中的甲骨拋在其上,瞬時間,一卷河圖將大地上橫流的滔滔洪水收走,并將橫貫九天的應龍囊括其中。
那龐大的環繞地球,甚至游動在銀河之中的龍軀,有了河圖的囊括,才終于顯露全貌,背上的雙翼猶如風雨一樣展開,神圣威嚴的神龍真影浮現,無盡的威嚴和力量,讓所有目睹者一時間腦中空白。
大禹抓起一枚玄圭。
應龍便落下地面,將頭顱放在了比玄圭更低的位置。
最后腳下的息壤猶如天柱一般抬起,將大禹高高舉起,也將玄圭的位置抬升。
那枚玄圭猶如昔年歸墟祭天之時的蒼天之璧一般,也是后土意志,天地意志的一種象征。
它是大禹功績的顯化,亦是祭祀大地的神器。
應龍的意志,也要在它面前俯首,為這位人族五帝之中功勛最為卓著的圣人低頭。
而大禹的意志并不想為難應龍。
于是他升起了自己,讓應龍能得以昂著頭……
“終究還是如教主所料!”
執事老者感嘆一聲,請出了禹王,這才鎮住了應龍,抵消掉了這最可怕的敵人。他回頭看向身后,希望教主能夠把握此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