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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小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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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榮得勝歸來,宋廷一時大振。

  沒辦法,天險這種東西帶來的安全感不是其他能比擬的,尤其是對底層民眾和不知兵的官僚們而言。

  而且說實在話,有時候真不能怪他們無知或者盲從,主要是大宋朝的軍隊就沒靠譜過,相比較于軍隊而言他們寧可相信一條河或者一座關卡。至于軍隊為什么不靠譜,那就不好說了……有些事情,是很難說清楚誰是因誰是果的,天知道是因為三易回河之類的事情導致了軍隊戰斗力的孱弱,還是軍隊戰斗力孱弱無度導致了三易回河。

  不過,無論如何,最高層心里總該有個最終的譜,那就是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險。

  當然了,這個德指什么,恐怕還是有分歧的……或者說,要真是上下一心,左右一體,大宋朝早就殖民到獅子國了,何至于建國一百多年燕云都沒復,反而淪落到為了首都跟前的大河中段控制權歸屬而一時振奮難名呢?

  回到眼前,不管這個德指什么,也不管這次攻擊到底會引來什么后果,身為官家的趙玖也好,幾位朝中靠譜的宰執重臣們也好,普遍性都沒有去阻止朝廷內部和民間的這種振奮,因為老百姓確實需要這種安全感來慰藉自己。

  而且,這種安全感是能帶來真金白銀的。

  還有十來天就要過年,過完年就是建炎四年了,而這意味著靖康之變馬上就要迎來輝煌的三周年……這倒不是說這種破事值得一年一慶,而是說經歷了這么久,復雜的人心一面厭煩了戰亂,所謂人心思定;一面卻又習慣了戰亂,習慣了動蕩。

  所以,盡管黃河一線依舊風聲鶴唳,盡管荊襄南部以及廣南北部的落后地區依舊盤踞著大量公開叛亂的叛軍(這是靖康之變引發的最直接內部創傷,短時間內實在是管不著),但各地的經濟也在漸漸恢復,之前靖康之變引發的全面失血癥狀也在清楚無誤的愈合之中。

  最明顯的一個跡象,便是南下的流民漸漸融入當地,商旅重新活躍于各個地方,淮河以南的各地稅收開始大面積回暖。

  而此時,黃河這種戰略分界線的奪回(最起碼可以這么宣傳),對工商業、農業生產的恢復毫無疑問是一記強心針。

  宰執們肯定不知道啥叫強心針,但大略意思卻是清楚的。

  不過,面對著如此干脆利索的大勝,面對著所謂對農工商業恢復的可喜期盼,朝廷卻先陷入到了年末的財政危機中。

  原因嘛,肯定不是突擊花錢花多了。

  實際上,大家多少都能猜到……那便是遠水解不了近渴,這一戰的戰略意義毋庸置疑,可是封賞怎么說?

  而且,由于梁山泊之前的特殊立場,朝廷在搞御營編制的時候,在往東南、荊襄加稅的時候,從頭到尾都是沒有什么御營水軍這一份的。

  可是現在搞出來這種大勝,正常的封賞也好,將這支軍隊急切收攏穩固在黃河上也行,糧食暫不提,可這股子錢帛從何處出?

  而若不將這支力量迅速整編納入朝廷財政,便是東京城的百姓怕是都不樂意。

  “可不可以印些交子?”

  畢竟是老道的官吏,這日文德殿議政,說到這個窟窿,剛剛起了個頭,許景衡許相公便有備而來,直接提出了一個可行方案。“仿昔日益州交子務,在東京設立交子務……”

  交子便是紙幣,而宋代的交子是世界上最早廣泛使用的紙幣,而且非常成功,是上過歷史書的典范,坐在御座上的趙玖當然知道。

  不過,這位官家聞言先是本能頷首,但稍作思索后卻又緩緩搖頭:

  “之前巴蜀趙開改革西南財政的時候,朕曾專門過問過益州交子的事情,所以知道,發交子,首先要有準備金,其次要有信譽擔當。當年益州交子務以三十六萬貫錢為準備金,發了一百萬貫的交子。而且,彼時還是太平年月,朝廷穩定,人心安泰,還有十幾家蜀中富商聯名供給信譽,這才成功。如今東京這里,既然乏錢,又臨前線,那哪里來準備金?又哪里來的人心安泰?能發多少?若為了這幾十萬、一兩百萬貫的錢,徒勞毀了朝廷交子的信譽,反而得不償失。”

  “有一點是一點。”許景衡顯然也考慮到了這個問題。“東京周邊的御營中軍軍餉、朝廷官吏的俸祿,都現在東京城城東戶部官庫內,何妨以這些錢做個準備金,先發個幾十萬貫的交子?”

  殿中一時寂靜。

  而片刻之后,御營都統王淵卻也無奈硬著頭皮請教:“許相公,下官冒昧,便是如此,時間倉促,也來不及印制交子吧?”

  “我的意思是,將御營中軍軍餉和百官俸祿,一分為三,先拿出兩份來,分別給御營水軍充作賞賜、軍餉,給御營中軍、百官做正常供給,先把這個年給過了。”大殿之上,最高層的會議之中,許景衡也懶得做遮掩。“然后再以剩下一份做準備金發交子,盡量整飭個幾十萬貫的活錢出來,以圖接上后續財賦轉運。”

  殿中愈發安靜。

  話說,許景衡說拿這筆錢發交子的時候,在場諸人就已經有些氣氛不對了。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問題不在于如何使用這些小技巧達成財政順暢,而在于既然出現財政漏洞,既然要拿御營中軍和百官的錢發交子,就注定有人要領交子!

  而眼下,御營水軍作為剛剛立下大功,為朝廷所著力拉攏的對象,這個交子就不大好發到那邊手里,所以,這件事情就有了一個注定的結果……朝三暮四也好,朝四暮三也罷,先過個好年也行,后過一個好的上元節也罷,反正總得是御營中軍和中樞百官去領這個交子。

  然而,交子終究是交子,不是實實在在的錢,哪怕有著所謂信譽和成例,在這個年頭,也注定是要有兌換折扣的。

  何況,眼下畢竟是戰時特殊情勢,萬一前線一個不好,底子破了,繼而出現信譽破產、交子變成白紙的那種難堪地步,也不是不可能。

  一句話,這是在割御營中軍和中樞官僚的肉,去補這個窟窿。

  而這就是王淵作為半空頭的高層,卻還硬著頭皮出聲與宰執討論的根本緣故了,名義上他是御營都統,可實際上,他的核心權力卻是御營中軍中駐扎東京左近趙官家直接控制部分的后勤,也就是王德、王彥兩大塊的部隊后勤。

  事關自己最后的核心權力,自己的政治生命,能不著急嗎?

  但是問題在于,著急又有什么用?

  “之前整編時,御營中軍各部大量縮編,已經有不滿之聲。”沉寂之中,王淵先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言語,復又勉力再問。“御營中軍與中樞百官,各領幾成交子?”

  “按占例公平分攤。”許景衡干脆做答,無懈可擊。“不僅是中樞這里,河南地的官吏也一并要領一些交子……不滿也就不滿了。”

  王淵徹底無聲,便是一旁幾度想要開口的曲端都最終沒說話。

  實際上,非止是曲端。

  要知道,朝廷議論軍政,雖說只是幾位宰執,都省、樞密院、翰林學士院、御史臺中些許相關重臣在此……譬如御史臺只有御史中丞和兩位殿中侍御史有資格在列……可林林總總也有二三十人。

  可這些人,居然都無言語。

  想說,當然都有話說,可說再多話,能在短時間內,在這東京城左近變出真金白銀來嗎?

  何況以這種御前小朝議來說,無外乎是官家、都省、樞密院三方,御史臺在旁邊敲個鑼而已。

  而眼下,許相公一言既出,呂相公一聲不吭,那便算是都省的決議了,而樞密院那邊汪相公和陳相公眼見著王淵上來問詢了一圈最終被許相公堵的無話可說,也似乎放棄了討論的意愿,準備認命。

  這種時候,以立場來說,便是有人想興風作浪,也得等官家表態。

  “到底差多少?”御座上的趙玖沉思許久,終于開口,卻似乎心有不甘。

  “若有三十萬貫,便可充裕的熬過去。”許景衡繼續從容做答。

  “三十萬貫……”趙玖猶豫許久。“就不能想法子籌措一二嗎?實物也行,交子實在是會動搖軍心。”

  此言一出,許景衡尚未答話,下方許多官員尚未轉過心思,御史中丞李光便猛地嚴肅上前,當面駁斥:“官家此言大謬!國家板蕩,為養二十萬御營兵馬已經竭盡全力,民生也多不堪,如何能再竭澤而漁?”

  趙玖面色不變,只準備忍耐過去。

  然而,李光不管不顧,見到趙官家不欲做答,反而言辭愈發激烈:

  “官家莫非以為養這些兵,只要那些錢糧輸送得力便可嗎?殊不知,軍務繁雜,牽扯極重,于民力耗費也是極重。臣查閱各地奏疏,樞密院都省署令,記錄清晰……如韓世忠、張俊、岳飛等處,欲造軍器,朝廷便為之索求身后各地工匠,要各處鐵礦加緊開采,結果便是鐵礦開采越多,各處百姓反而乏鐵,搜羅工匠之后,更是讓民間連個補鍋的人都找不到!”

  趙玖依舊沉默無言。

  “然后這三處又曾在秋后以防秋為名,要各地輸送牛皮、牛筋,充當軍資,而為此一事,前后各地累計發牛皮六七千張,又因為官家與都省俱有嚴令,有些州郡為輸送軍資無誤,竟然私下直接逼迫百姓殺牛……”趙玖越是不吭聲,李光越是不停。“還有大軍開拔、屯駐,且不說各處軍紀散漫,凌虐百姓,便是岳飛的御營前軍軍紀稍好,又怎么能真不擾民?大軍前行,不要牲畜嗎?之前梁山泊水軍往黃河而去,都要數萬百姓挖溝斷橋的。大軍屯駐不要占百姓土地嗎?如草料等物在書冊中不值許多錢,可集中一處,又怎么供應?還不是百姓自己籌措!”

  趙玖還是不吭聲,也殊無表情。

  這下子,一口氣噴完的李光方才冷靜了些許……然后暗自懊喪。

  話說,李綱罷相,李光身為這個派系的天然領頭人,又做了御史中丞,卻總是管不住自己脾氣。如果說昔日李綱是習慣性居高臨下般的‘孩視’趙官家,那么如今李光便是總忍不住自下而上的在官家身前‘堅持立場’了。

  非止如此,李綱的三弟李經,年紀輕輕也跟這倆人學的一身壞脾氣,動輒慷慨激昂。

  只能說,怪不得這些人是至交、是兄弟了。

  不過,和李綱當年沒人敢勸不同,李光這里,他當時倔性子上來,當著官家的面,滿堂文武未必敢摻和,可到私底下,還是有不少人會勸諫一二的。而李光李泰發本人也跟李綱李伯紀有些不同,他本人是愿意聽人勸的,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存在,知道如今的官家權威已成,這么霸王硬上弓沒好處……但性格如此,只要一上了殿,左右文武無數,官家在前,那啥啥就都忍不住了。

  “官家。”

  稍微在心中自責了片刻后,李光勉強收起了那種語氣,繼續懇切而對。“臣不是指責什么,眼下局面,確系要供養軍隊為先,之前御營編制,此時維系水軍,臣都是一力贊同的。臣只是想提醒官家,天下事不是那么簡單的,凡事也不能只看表面。之前靖康之變,去年、前年戰亂,如今又要供養各處兵馬,河南民力早已經枯竭。此時三十萬貫錢,說多不多,只是一時缺轉圜而已,春耕后南方錢糧送來,到底是能過去的。但說少也不少,一旦強行在河南地索取,怕是要讓百姓苦不堪言,繼而維持不住的。”

  言至于此,殿中終于開始有騷動之態,很顯然有人要表態贊同,有人要表態反對,而一直沒吭聲的首相呂好問也準備適時出言緩和一下氣氛了。

  “李卿所言甚是。”

  不過,就在這時,端坐在御座中的趙玖終于開口,但卻有些出乎殿中部分人意料。“養兵的事情,朕還是有些失于天真了,但大局如此,只能勸大家相忍為國。”

  天真,語出《莊子》,算是個好詞,但趙官家用在這里,雖說有遮掩之意,卻也有認錯的趨勢了。

  故此,非止是李光微怔,便是原本騷動一時的殿內也陡然安靜下來。

  “這件事,朕有幾句話。”趙玖繼續緩緩言道。“其一,張榮及其部有大功,絕不可能只給一個旗子做獎賞,這三十萬貫必須要給,而且要盡快、極速、足量,不得有任何怠慢和缺失,否則莫說朝廷信譽,便是釀成軍變也不能怪罪誰。”

  這是早就議論過的言語,故此殿中并無言語。

  “其二,便是御營中軍這次沒有戰功,也不好擅自更改他們的軍餉,更不必想著從其余幾處帥臣行司那里挪借,否則朝廷在軍中好不容易建起來的一點信譽還是要出問題。”

  這下子,殿中陡然一亂,因為聽趙官家這意思,好像要全力給軍士發餉,卻要朝中官吏盡數取用交子一般?!

  照理說,大家身為文臣,身為國家大臣,似乎是該為國家分憂。

  可問題在于,東京城和河南地區的官吏可不只是殿上這些大官,還有許多低階官吏,這三十萬貫,便是交子,全捱到大家身上的話,大冬天的,豈不是要一些人真喝西北風?

  而且便是殿上之人,也有真窮的好不好?

  這如何能忍?

  “其三,”趙玖搶在眾人之前,繼續揚聲以對。“諸位臣工,不說那些隨行在輾轉飄零之人了,只是尋常就任的,也經歷了幾次戰亂,無疑都是忠謹之臣,卻只讓他們一直半俸……如今國家只是一時困難,又不是之前那般山窮水盡,再讓他們來填這個窟窿,朕就是真沒良心了。”

  殿中氣氛如潮水一般,時涌時落。

  “其四,誠如李中丞諫言,百姓疲乏,民力已空……上次加稅朕心中便已經郁郁不堪了,這次如何能再向百姓口中奪食?”

  此言既出,殿中各人心中反應不一,有人是明顯有些不解,而有人則不免心中冷笑……這官家說的那么好聽,說到最后不還是要用許相公先挪借、再發交子,然后大家一起均分交子的手段?

  繞了半天,除了說一套好話,顯得自己又是為國家,又是憐惜百姓的,卻不免半點用處都無。

  “汪相公,你將今日李中丞奏上整理出來,明發給各路帥臣;然后呂相公、許相公,你二人整飭一下交子之事,做好準備,但不到最后,不要發出來……今日到此為止,朕且去盡量想想法子。”趙玖繼續言道,卻是甫一說完便一刻不停,直接轉身下殿去了。

  只能說,果然如所有人想的那般,真金白銀的困難擺在那里,趙官家最后也只能贊成了交子之事,只是多了點對帥臣們的提點罷了。

  而最后官家走的如此匆忙,也有些像是逃避之態。

  當場無話,眾人相互呼喚,成群結隊,各自散去。

  畢竟,朝廷此番困難固然頭疼,卻也只是小疾,是大勝之下的某種幸福煩惱,莫說對大局,便是對財政而言,也只是一時的困難。而眼下,年關將至,東京城又在大勝后順勢開城,一面緩緩修橋填溝,一面卻又漸漸熱鬧起來。

  萬事都攔不住過年的。

  今日事,說不得只是年節桌上幾句談資罷了。

  其余人且不提,只說殿中侍御史萬俟卨下了朝,先回到家中,閉門坐了半日,臨到傍晚方才與近來才入京的老妻打聲招呼,又遣了常隨往‘自家極親切的長輩’汪叔詹汪府上遞了一個書帖,說今日想見一見汪叔詹的親家趙皇叔,然后便兀自一人騎了驢子出門去了。

  然而,這廝出得門來,卻居然先去尋在東京城孤單一人的御營副都統曲端,眼見著曲端當面應許,并騎著那匹如今已經聞名東亞的鐵象出來,二人一前一后,這才往‘自家極親切的長輩’汪叔詹那里而去。

  汪叔詹家里是歙州大戶。

  東京局勢穩定后,一面是北地逃亡官員和出身貧苦官員一窮二白,一面是南方,尤其是淮河以南出身的豪門官員財富未曾少過兩分……而身為官家身前紅人,最近又做到殿中侍御史如此清貴職務的萬俟卨又是萬萬不肯隨意貪污的,那想要蹭吃蹭喝,享受一下生活,便不免常常往此處而來。

  倒是曲端……此人中了進士及第后,少見在殿上出言惹事,倒是被許多人誤以為他改了性子,又得了圣寵,所以常常被刻意拉攏過,唯獨這廝離了官家身前,依舊平素嘴臭,死性不改,倒顯得讓人為難。

  譬如汪叔詹這里,其實早早被他當面指桑罵桑過幾次,說什么汪叔詹一意謀私,只把做官當做官,又說人家兒子汪若海,只把一個當日靖康中《請立趙氏子孫書》為晉身根本,素無其他成績,而便是那個什么書,說不得也只是時候偷學人家秦檜、馬伸、張叔夜做的偽書云云……

  幾次三番之后,便是汪叔詹這種人也不敢來招惹此人了。

  而大過年的,這萬俟元忠今日居然又把這位能文能武的曲大專門喚過去,也不知道是存了什么心思?

  果然,入得門來,汪氏父子也好,還有此番專門被邀請來的汪氏姻親對家,大宗正趙士父子,見到萬俟卨都挺高興,待見到曲大,卻又紛紛色變,偏偏這兩家都是要臉的,也不好大過年的趕人,便只能硬著頭皮開宴。

  汪府上諸人,也就是基本上算寄居岳丈家的胡閎休算是保持了鎮定……這是因為曲端最多說他紙上談兵,沒那么誅心。

  眾人坐定,大宗正與汪老爺子一左一右端坐在上,萬俟卨、曲端居其左,趙不凡、汪若海、胡閎休三個異性姻親兄弟居其右,正下方無人……乃是標準的親近家宴,但氣氛卻格外詭異。

  不過,幸虧有萬俟卨,這位殿中侍御史言語隨意,左右逢源,先是舉杯賀朝廷勝,再祝了在座兩位長輩壽,又論了一番往后局面,說了說幾個小輩將來前途,到底是讓酒宴氣氛漸漸起來。

  而酒過三巡,也救了三五次場后,萬俟元忠忽然將今日小朝會上的事情小問題大約說了一遍,引得趙、汪這些身份貴重卻沒資格參與的老政治家們一時側耳傾聽。

  “官家難啊!”

  萬俟卨一語既罷,便自己先定了基調。“今日之論,若是傳出去,不知道的人怕是會說,官家一力只說好話,卻半點用都無,還是落到讓其他人補虧空。但你我豈能不知,官家清苦如斯,延福宮半點多余錢糧都未轉入,各地貢物也都罷免,便是兩位貴妃體面,也居然全靠家中幫襯……若論補虧空,官家已經先自己赤貧著去補了。”

  聞得此言,趙汪胡等人尚未來得及感嘆,那邊曲端便又蹙起眉來:“元忠兄,你為官家不平我能懂,但殿上之論焉能拿到這里來說?這些人須有幾個有資格參與軍國重事的?若事情傳出去,因為交子鬧出風波來,豈不是你我的罪過?”

  幾個年輕人且不提,趙皇叔和汪叔詹這對德高望重的親家卻是一時滿臉通紅,偏偏又實在是不好駁斥。

  “曲大,這就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別人畏懼曲端,萬俟卨如何會懼,他當即板起臉來再行駁斥。“此處須有趙皇叔在此,這是國家元勛,宗室重臣,本該知曉始末,而如汪叔父這種道德楷模,便是知道了也會國家著想,怎么會私下傳播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說不得有人知道要發交子,趁機放貸囤錢,為富不仁呢?”曲端脫口而出。

  但僅此一語,便低頭喝酒吃菜,不再多言,搞得桌上許多人想發作,也不知道該不該發作。

  回過神來,還是趙士趙皇叔德高望重,包容心強一些,只見他捻須苦笑,當場表態:“官家清苦,乃至有些對自己狠了些,老夫都是知道的。但要老夫來說,這什么三十萬貫錢的事終究只是小節,無關大局向好……而官家神姿英武,素來自有決斷,想來也無須我這個老臣摻和……年節之下,且自娛自樂便是。”

  汪叔詹微微頷首,便要捧杯相和。

  但就在這時,曲端復又抬頭冷冷相對:“身為宗室,身上毫厘皆是百姓奉養,便是官家不用你,你便不想著報效國家的嗎?為君者尚在為國家旰食宵衣,前方死戰的士卒尚要用交子抵用軍餉,你這宗室卻在這里拿民脂民膏做宴席!所謂杜工部有言,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說的便是你們,而你們自己說得卻如受了什么委屈一般。你有委屈?官家那算什么?我們這些為國家出生入死的人又算什么?”

  莫說滿桌子人,就連旁邊伺候的家仆都早就聽呆了,捧著個熱巾在那里怔住。而趙皇叔更是從‘民脂民膏’時便覺胸口砰砰亂撞,嗓子發緊,但想罵卻不知用什么詞,想反駁也一時不知從何處反駁,以至于憋得滿臉通紅。

  而正所謂父辱子死,那一邊,趙皇叔長子趙不凡眼見親父受辱,卻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然后憤然起身,以手指之,欲做呵斥。

  而曲端依舊不懼,不等對方說話,便只是復又瞪住對面站起來這年輕宗室:“你這廝又來裝什么樣子?!我告訴你,幸虧你手中沒兵刃,否則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我剛剛只消將桌子一掀,便能將你撲倒,再走過去尋你身側燭臺,往喉嚨里一插,便可讓你父親白發人送黑發人……誰給你這只知道喝酒吃肉的宗室廢物膽子,敢在我這種百戰余將面前發狠的?”

  趙不凡還要再表態,那邊汪叔詹早已經喊了兒子汪若海還有女婿胡閎休一起上前按住,外加幾個仆從,好歹將這個大女婿拖了出去。

  而眼見著趙不凡被拽出去,汪叔詹又回頭安撫了兩句趙皇叔,又攆走了剩下兩個使女,這才扭頭看向了許久沒吭聲,只是低頭啃雞爪的萬俟卨,語中頗帶埋怨之意:“元忠,你今晚到底存了什么心思……咱們親叔侄一般的關系,何妨直言?”

  萬俟卨聞言放下雞爪,從容從桌上取了剛剛仆從放下的熱巾擦了手嘴,這才失笑:“知我者,汪叔父也!汪叔父,你自那煉金術士一事壞了前程,一直只是閑官,有沒有想過重得圣眷,好生再去取個前途,為國家效力?便是趙皇叔,今日聽了曲大這番言語,又可曾想在紛亂之時,盡量為國家出份力,不做個讓人恥笑的酒囊飯袋呢?”

  “你有何計?”汪叔詹一時心動。

  而曲端卻連萬俟卨也不放過:“我便知道你這廝今日請我存了不良之心……別人都說你個忠謹的人物,我卻知道你是個小人。”

  不良之心又如何,小人又如何?

  萬俟卨心中冷笑,卻面上凜然:“曲大,我這須是為國分憂!”

  曲端嗤之以鼻,卻也懶得與此人計較,倒是那老皇叔聞得此言,稍微正色。

  而萬俟卨也不在意,只是緩緩說出一番話來:“其實,今日官家在殿上聽到三十萬貫的數字后,便問能否籌措……當時李中丞只以為官家要再加雜稅,所以急切勸諫,但我久隨御前,卻曉得官家意思絕非是要向百姓征稅。”

  曲端雖然脾氣太過分,但畢竟‘能文能武’,故此一時心中微動:“你是說,官家是想尋大戶豪門籌措……可若如此,為何又始終未提?”

  能為什么?當然因為官家心里清楚這些人絕不愿意輕易被‘籌措’!若無眼見之利,誰愿無端被籌措?

  除非趙官家留下畫押,專門來借。

  萬俟卨心中愈發冷笑,面色也愈發凜然:“那是因為靖康中,朝廷為籌措賠款,盡數搜刮城內,官家不愿士民為此慌張……”

  汪叔詹也已經心動,卻是欲言又止。

  “然則,官家未免太過小心謹慎了些!”萬俟卨繼續凜然言道。“彼時是多少數目,五百萬兩黃金,五千五兩白銀,而今日不過是三十萬貫而已;而且彼時是國家窮敗,是亡國買命錢,如今只是一時緊湊罷了。照我說,如今城中北歸的豪門富戶中,出了名的財主已有四五十戶,還有一些籍貫在淮河南面、家境殷實的官員,這批人湊一湊,怎么都有三十萬貫了!更不要說,眼下既然敢在京中過年的豪門富戶,哪個不是忠肝義膽,一心為國的?誰不愿意出這個幾千貫的錢貨?汪叔父……”

  “我自然愿!”一直就沒坐下的汪叔詹脫口而出。“中秋時,我讓家人專門從淮南帶了一萬緡過來,以作花銷,結果后來軍管封城,以至于紋絲未動……正好奉與官家!”

  真是愚蠢!

  萬俟卨心中愈發看不起這個認的叔父了,但面上確實拊掌稱贊:“叔父此番盛舉,堪稱為國分憂。但依我看,還有些欠缺……”

  汪叔詹微微一怔,繼而側耳傾聽。

  “當先一個,無論是獻還是借,都不能公獻公借,而應該是私獻私借,最起碼是裝作私借私獻,否則便是讓窮困同僚為難,也是讓官家難堪。”萬俟卨正色言道,此時,便是曲端和那趙皇叔都側耳傾聽起來。“其二,朝廷只是一時周轉不開,不是真的需要人貢獻,小侄的意思是,能借便借,除非萬不得已,這才獻出去。”

  汪叔詹一時不解:“如何宜借不宜獻?”

  “因為如叔父這般誠心愛國愛君之人著實鳳毛麟角,人心偏私,誰愿意輕易將手中錢打水漂呢?”萬俟卨微笑相對。

  汪叔詹徹底心動,直接隔著桌子屈身向前相對:“賢侄是說,與其獻上一萬貫兩萬貫,不如做個中人,給官家擔保個七八家大戶,弄個十萬八萬的借款,更能解官家之愁?”

  這下子,趙皇叔也若有所悟,便是曲端也瞥了這前太常和他身側趙皇叔一眼。

  “但還是不對。”汪叔詹興奮之余,卻又察覺到哪里不對。“關鍵是此事如何與官家提起?無論如何,臣子也不該對官家說個借字啊?”

  “皇叔可以借!”萬俟卨面不改色,只是往對方身側抬手一指。

  汪叔詹終于醒悟,當即跌坐于位中,卻又忍不住興奮擊掌:“怪不得賢侄讓我將親家請來!這個生意做得!”

  “怪不得萬俟御史將我喚來。”曲端也終于冷笑。“卻是怕趙皇叔是個不知趣的,便拿我來嚇唬人?”

  萬俟卨笑而不語。

  而趙士趙皇叔也是一聲捻須嘆氣:“便是沖著爾等都把老夫視為國家蛀蟲一般的廢物這事,老夫也愿盡量為國家盡一份力的。”

  萬俟卨也終于將自己籌劃和盤托出:“若如此,依照我計,叔父明日就動身,親自往周邊相熟有干系的大戶豪門中走一遭,只說自己乏錢,欲向他人借貸,能借多少是多少,只須十來萬,便足以讓官家對你刮目相看了。而若有人存疑,又或是有眼力的,何妨請他過來,讓他與我、與趙皇叔、與曲都統如今晚這般,當面喝上一杯水酒?”

  汪叔詹也不搭話,只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卻又連番呼喊,讓仆從上好酒好菜,甚至還讓自家女婿進來,給人家曲大賠了個不是。

  一晚宴飲歡樂,各自盡興散去且不提。

  翌日,并無朝議,此時更無往年‘例行一本’的規矩,宮內也無傳召,身為御史的萬俟卨便不急不緩的起身,又去尋了閑人曲大,一個騎鐵象,一個騎毛驢,往汪府而來,準備坐鎮指揮,勢必要在官家面前好好漲一份功勞、顯出一份能耐。

  到了汪府,那汪叔詹果然是迫不及待,早早出去借貸去了,而趙皇叔也依約前來坐鎮,萬俟卨更加得意。

  然而,不過等了一個時辰,中午未到,那前太常便匆匆歸來,卻又面色發白,神色倉惶,引得在廳上端座三人齊齊驚疑。

  而不等三人開口,汪叔詹卻從懷中顫顫巍巍取出兩張紙來。

  萬俟卨劈手奪來,就在廳中一看,卻只是一聲長嘆,便將這張紙拍在桌上。

  趙皇叔與曲端一起慌忙去看,也都各自無言。

  原來,這居然是兩張五千貫的借條,前面言語一般無二,落款畫押也一般無二……赫然是滄州趙玖四個字,還蓋了一個熟悉的大印。

  甚至曲端眼尖,連前面制式字跡都一眼看出是小林學士的款。

  “吳國舅與潘國舅兩家昨日晚間便匯集豪商、富戶,開宴販賣此物,伍仟貫一張,各自五十張上限,童叟無欺原價出售,每家限購兩張,還帶三厘利息……據說,官家有口諭,這不是他借的,是他親身擔保的國債。”汪叔詹欲哭無淚。“我在梅花韓氏那里看到了兩張,顧不得回來告訴你們便又去潘國舅家里走了一遭,他卻不愿賣我,我好說歹說才求了一張,又去吳國舅家求了一張……賢侄,你端是神仙主意,揣摩官家利害,可卻不該來晚來半日的!”

  萬俟卨一時訕訕,難得脫口而出:“我委實不知道,如今局面這般大好,一點小問題而已,官家卻還是那般心狠?!著人讓人畏懼。”

  倒是曲端此時冷靜下來,卻又忍不住捏著一張借據當場嘲笑:“官家寧可搭上自己臉面直接署名求貸,也不用你們兩家,兩家外戚一起設宴,也無人請你們過去,可見你們在官家眼里,在東京豪門眼里,到底算是什么東西了……汪太常,你想做回你的太常,且再等幾年吧!”

  汪叔詹一時咬牙切齒,若非他情知自己頂不過對方兩三拳,恨不能當場便宰了這個‘能文能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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