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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間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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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下著雨,但趙官家近來很忙。

  大宋朝這個諸事決于君前的制度完美保證了官家的權力,卻也讓人頭昏腦漲。

  一會是市舶司收稅的事情,一會是前方鎮撫使兵力定員的問題,一會是在南陽重立將作監的計劃,一會又有人事待遇上的整理,那邊剛剛布置了剿匪工作,轉過身來還有一些諸如前線大將不開心之類的突發事件……又是財政,又是軍事,又是軍工,又是人事,哪個能偷懶?

  非只如此,宮殿外的野鴿子越來越多,殿內的人也越來越多,各種聲音匯集一起,足以讓人混混沌沌起來。

  聽不懂?聽不懂也得裝懂啊!

  不過,隨著小林學士送回了那封書信,趙官家卻是終于精神一振,有資格出來光明正大的偷懶了。當然,這么說未免有些荒唐,軍國大事,生死存亡的局面,本來就比什么都重要!但是趙官家來到軍營,發布命令之后難得美美睡了一個午覺,然后才擂鼓聚將,卻是事實。

  然而,說是擂鼓聚將,卻毫無影視劇中的肅殺氣氛,就是不知道是因為下雨人少的緣故,還是因為這群御營中軍將領多是老油子出身,在趙官家身前毫無武將姿態了。

  “王卿也要請戰為先鋒?”精神抖擻的趙玖盯著身前的王德看了許久,方才冷冷相詢。

  “哎……”王德猶豫了一下,稍微堆出一張難看的笑臉解釋。“這不是諸將都請戰了嗎?”

  “諸將都請戰便請戰,諸將都是統制為何不去做統制?”趙玖也盯著對方頜下的小胡子笑了起來。“韓世忠說沒有帥臣的本事,便自暴自棄了?”

  王德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有些不甘:“這不是官家自來督戰了嗎?有官家為帥,哪里需要俺做帥臣?實在不行還有王都統呢……好教官家知道,若能許俺五千兵,俺、我……咳,臣!臣自能為官家取了鄧城,破了襄陽,官家在后面督戰就行。”

  “朕懂了,王卿的意思是,陣前事自處置,我這個官家自在后方端坐便可……是這個意思吧?”

  “是!”

  “等朕看完這些札子再說。”

  “喏……”

  王德以副都統的身份來求先鋒,卻也沒有有個準信,反而討了個沒趣,而趙官家也板起臉來,然后低頭翻看起了身前請戰的文書,中軍大帳,或者說中軍大堂上,一時索然無聲。然而,趙玖低頭看了幾篇請戰札子,卻又有了幾分在行宮看那些奏疏的煩躁感……這群武將的札子千篇一律,都是順白河南下,直搗鄧州、襄陽,然后清一色請為先鋒,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中樞招人,這些將領們養的文士都跑了,不得不請同一個人代筆。

  只能說,幸虧趙玖來之前便讓劉子羽、楊沂中、劉晏幾人稍微布置了一個大略方案。

  不過,翻看完畢,趙官家卻又陡然有了幾分興致,他按住手上幾份札子,環顧此處幾位統制,然后忽然失笑:“朕不是明發口諭,讓們幾位統制各自寫一份此戰的軍略札子嗎?為何兩位辛統制并無札子遞上?”

  “官家!臣兄弟二人本也有兩份札子,但剛剛擂鼓前卻是對此戰有了些新想法,實在是來不及寫入札子……”辛興宗聞言即刻帶著自己幼弟一起出列拱手,卻是將剛剛與胡閎休議定的事情給趁勢托出。“故此,臣請為南陽留守,并請戰后往武關屯駐。”

  “臣請為偏師,往攻牛首!”小辛也趕緊附聲。

  “如此說來,辛卿倒是別出心裁。”

  出乎意料,聽到辛氏兄弟如此言語,趙官家卻一時沉默,隔了許久方才緩緩開口。“那就這樣好了,準二人奏,也準王卿奏……此戰就以王副都統(王德)為先鋒,傅統制(傅慶)為副先鋒,明日一早一并先發鄧城;以小辛統制為側翼先鋒,劉副統制(劉晏)為側翼副先鋒,也明日一早先發,往牛首而去;再以大辛統制為留守;其余各部為中軍,攜糧草輜重,明日中午隨朕一起徐徐進發。”

  言罷,這為官家竟然不再與眾將多言什么,便直接帶著楊沂中轉出中軍大堂去了。

  且不說中軍這里,自有王淵、劉子羽以御營都統和樞密院職方司的身份在這里協調軍中雜務,劉晏也因為得了差事留在此處侯令……另一邊,趙官家轉出中軍大堂,便面色陰沉不定起來,引得身后跟來的楊沂中等人忐忑難安。

  “留兩把傘與朕,正甫留下,其余都且去。”

  趙玖來走到廊下,原本一只腳都已經步入雨中,卻又忽然出言。

  周圍內侍、侍衛不敢多言,即刻先往官家下榻的軍舍而去,而身后楊沂中卻是立即躬身俯首,做出聽令姿態。

  “朕真不想做個疑心官家。”趙玖沒有去看楊沂中,而是負手望著身前這個剛剛修筑不久的半永久性大營一聲輕嘆。“朕也知道,這兩次的事情可能也都只是巧合罷了……譬如上一次,涉及到宮廷隱私,本就是百姓喜聞樂見的東西,可能就是呂相公一時不慎惹出來;這一次,辛興宗畢竟是幾十年的宿將,和劉子羽、王淵、劉晏能想到的,他未必就想不到!”

  “臣正想說這個……”

  “但是反過來說,如果真有人用流言這種下作手段去攻擊首相,真有人敢將宮禁中樞密院討論的結果私下透露給下面的大將,朕若不處置,反而要釀成大禍。”趙玖終于回頭。“這一次就不要隨朕出征了,留在此處,趁勢將皇城司重新立起來……”

  “官家,提舉皇城司本該是內侍省押班、督知所領……”

  “不用了,就是了!”趙玖沒好氣應道。“莫要忘了,我從井里爬出來,便忘了所有人,這才八個月,不做此事,讓我找誰去?找馮益,我才認得他一個多月!”

  楊沂中微微俯首,不再反駁。

  “我還記得馮益提議重立皇城司時說過的那些話。”趙玖若有所思,繼續緩緩言道。“三千人太多,而且此時剛剛到南陽,也不適宜將皇城司的名號擺出來,省的相公們不滿,關鍵是先將皇城司下屬的探事司理出來,兩三百人足矣……不要本地人,可以從附近流民中收攏南下的清白之人,也可以接著擴充班直的名義從軍中篩選……甚至這個也不急,我只要回來后知道這兩件事的由來便可!”

  “喏!”任務清晰無誤,楊沂中再無話可說。

  而只著常服,束著牛皮帶的趙官家也順勢打起一把傘來,然后步入雨中去了。

  且說,對趙玖而言,軍議上發生上下思路碰車的事情到底只是一個插曲,稱不上什么大事,因為他內心也明白,這件事情有問題的概率其實不大……原因很簡單,范瓊的軍事布置擺在那里,只要認真思索,水平高的人最終也會殊途同歸。

  但是,之前那件事卻實在是把他惡心壞了,以至于這位官家表面大手一揮,誰都不許再提,但內心依舊耿耿于懷,所以這才借著所謂軍務的名義搞起了特務政治。

  就好像他明明被胡御史批判了一番,卻還是忍不住記筆記一般。

  只能說,某些人的水平也就是那樣了。

  回過頭來,翌日雨水不停,但在軍功的刺激與趙官家的親自督軍下,御營中軍各部還是按時按計劃出發向南,準備平亂了。

  這其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可能是之前剛剛補發了軍餉的緣故,此番出動居然沒有發放開拔賞賜,卻也是破了大宋禁軍多少年的一個記錄了。

  實際上,趙官家也想看看,就是正正經經發軍餉、老老實實操練,這大宋的軍隊到底能不能安安穩穩的作戰?

  結果似乎是不能的。

  四月初三日,趙官家御駕親征,全軍一萬余直接冒雨出發,四月初七,王德、傅慶便趕到了不足百里外的鄧州城下,在輕易掃蕩了周邊城鎮后,卻攻城失利。

  四月初九,在斷斷續續的雨水中,趙官家率主力來到鄧州城下,但當日依然攀城失利。

  此時,城中遙見官家龍纛至此,便遣使出城,請降于官家,條件自然是請赦免城中諸將,對此,趙官家沒有為難使者,卻理所當然的拒絕了對方。

  翌日,城中冒雨出甲士劫寨,卻為諸將輕易在城下擊潰。

  四月十一,天氣暫時放晴,傅慶建議趁著白河暴漲,引水淹城,為官家所拒,但營中卻開始打造器械,甚至有起砲的跡象。

  當晚,城中第二次派出使者。

  “臣等一時誤入歧途,后悔莫及。”來人被搜檢妥當,押解入帳,依舊是對著端坐于座中的那個年輕人叩首以對。“金人棄臣等為蔽履,臣等也自知無力與官家天兵抗衡,事到如今,只求活命而已……”

  “只求活命?”

  一陣蛙鳴聲中,正在看著一些從南陽送來札子的趙玖抬起頭,正色相對。“也就是說,只要朕許諾們一條命,不管是充為苦役,還是貶斥到嶺南,們都愿意受了?”

  “正是此意!”來人不顧地上泥濘,繼續叩首。

  “是因為范瓊也沒有支援們的緣故嗎?”趙玖放下札子,微微一嘆。“何止是金人棄們為蔽履?連蔽履也棄們為蔽履……”

  “臣等后悔莫及,且當日降于金人,委實多有盲從裹挾。”言至此處,此人微微一頓,方才繼續叩首懇求。“官家,好教官家知道,降金首惡乃是前蔡州巡檢李尚,若官家能恩恕我等其余人活命則個……此人臣等亦可捆縛到城前明正典刑。”

  且說,連日下雨,道路泥濘,城中這殘余的萬把降金叛軍固然是被所有人拋棄,根本看不到生路,然而宋軍上下,連著數千民夫,也都早就疲憊不堪,數日前爭先的各部將領,更是心氣全無。

  故此,此時聞得此人如此懇切,帳中周圍將領,自王淵以下,皆有意動,便是劉子羽也忍不住去看趙官家姿態。

  “不許。”趙玖束手于案后,板著臉看著身前之人,卻是干脆直接。

  “官家!”此人悲憤抬頭。“當日情形,誰都以為國家要亡了……”

  “亡了嗎?”趙玖冷冷相對。

  “便是不說當日,只說眼下,為何范瓊那里都只誅首惡,臣等這里卻連談都不許談?”

  “范瓊也沒降金!”

  “降金與否有這么重要嗎?”此人憤然起身,卻被兩名甲士死死按住。“若論作為與緣由,我等比范瓊無辜多了……須知當日是趙氏無能,先棄國家!”

  “大膽!”王淵一聲呵斥,周圍諸將一起拔刀。

  “讓他說。”趙玖不以為意。

  “如何不敢說?”此人站起身來,抬頭相對,只見須發皆為泥污所染,卻目眥欲裂。“天下須是趙氏的,而我等京西子民先為趙氏所棄,金人兵臨城下,這個官家又不知在何處,父母子女都身邊,不去降金誰來保全自家親眷周全?”

  “說的極有道理,朕有錯,二圣亦有錯,此戰若真釀成傷亡無數,戰后朕自可下罪己詔,亦可代父兄下罪己詔……而且,朕也知道們中有人確實委屈,確實無辜。”趙玖平靜答道,儼然早就認真思索過這個問題。“但朕就是不愿與降金叛賊談條件!還是那話,們若來降,便開城束手,然后任朕處置,唯此而已。”

  “官家。”

  此人忽然又平靜起來。“須知道,城中尚有數千戶百姓……”

  “看樣子,須是個讀過書的。”趙玖登時怒氣難掩。“那便該曉得,從漢時便有了類似規矩,脅迫人質者,攻殺不論,們真要如此作為,只會讓朕事后處置們的時候更加嚴重罷了!”

  此人怔怔相對,片刻后方才再問:“官家須不給我們留活路?”

  “朕只要們無條件降服,任朕處置。”趙玖干脆相對。“便是此言,若無事,便回去轉達吧!”

  使者長嘆一聲,轉身離去。

  而人一走,王淵便俯身相對:“官家,此人最后只是虛言恫嚇,須知當日戰事急促,他們隨完顏銀術可來鄧州,家眷卻都留在本處……有此緣故,他們又如何敢做此冒天下之大不韙事?”

  趙玖點頭,卻不多愿多言此事。

  但周圍有的是不開眼之人,劉子羽便忍耐不下,拱手相詢:“官家,如此逼迫,難道還真要將滿城上萬人坑了嗎?這不是明君所為!”

  “朕何時說要坑殺萬人了?”趙玖冷冷相對。“便是處置,也最多將為首者斬首,其余有罪責者發為勞役,去江上當幾年纖夫。至于其余底下無辜士卒,怎么會無端加罪?說不得直接挑揀體格出眾的就用了。若有年少者,當場還要給錢給糧讓他們回家呢。”

  “臣也以為如此。”劉子羽松了口氣。“既然如此,為何不稍作暗示呢?只要他們會意,以眼下情態,怕是會即刻降服。”

  “就是不能談罷了。”趙玖一聲嘆氣,繼續低頭去看案上札子。“今日談了,明日怎么辦?鄧州談了,將來兩河、中原、關西,數百軍州又怎么辦?這是宋金國戰的規矩,一旦動搖,便會讓無數人臨戰時存了僥幸之心。”

  “官家思慮嚴密。”劉彥修這才肅然,卻又微微赧然。“也是臣眼界太低。”

  趙玖懶得理會對方,但既然說到此處,這位官家卻不免環顧帳中頗顯狼狽的諸將,趁勢兜開:

  “卿等剛剛聽明白了嗎?朕今日不赦鄧州,不是因為他們降金兩月做下多少不端事來,而是要借他們來警醒們這些尚存的武將……軍中事千千萬萬,最根底上一件事情便是降金,這件事比劉光世望風而逃還不能忍……不聽指揮,望風而逃,是使軍隊空置無用,朕只殺大將,其部還可整理使用;可一旦降金,便是敵非友,朕與他們就再也無話可說了!望諸卿牢記!”

  王德、呼延通幾人還好,腦子里根本就沒有這種選項,聞言只是隨意拱手表示受命,倒是傅慶往下,卻多凜然。

  一夜無話,翌日,四月十二,出乎意料,鄧州城忽然四門大開,叛軍棄兵甲出城降服。

  “之前兩次出城的使者是誰,在何處?”趙玖望著身前泥淖中跪倒的一片,卻是好奇詢問。

  “好教官家知道,那人是蔡州巡檢李尚,昨日回來勸我等降服后,自知不能免罪,便在城中匯集各部將領,先將他們圍殺了之后,自己也自殺了。”有人抬頭相對。“今日出城的,最高不過隊將。”

  趙玖默然相對……他有心想說一句‘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卻始終不能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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