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外官三年朝覲一次,接受外察。
所謂外察,是與京察相對的。京察考察的是兩京官員,外察自然是針對地方官了。
此例乃太祖皇帝所定。洪武初年,地方官每年都要朝覲一次,但許多州縣因為路途遙遠,官員要好幾個月才能到京城。結果一年時間全在路上了。
是以后來改為三年一朝。
平時,州縣每月考察,上報于府。府上下其考,每年上報于布政使司。到了第三年,巡撫、按察使司對本省官員進行通核,開寫評語,造冊具報,作為朝覲考察的依據。
凡屬貪、酷、浮躁、不及、老、病、罷、不謹八類者,皆由吏部會同都察院,分別給予致仕、降調、閑住、為民等處分。
今年正是外察之年,所有地方官都要接受考察。但只有一部分表現出眾,獲得褒獎的官員,可以獲準朝覲,當面向朝廷述職。大部分地方官只能在自己的衙門里,惴惴不安的枯等著結果降臨……
去歲年底,各省獲準朝覲的官員們便云集京城了。就算限制了入京的人數,也超過了千人。
關鍵是述職之后,就要決定升降去留了。
是以,剛過了上元節,還在正月里,吏部衙門外就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前來朝覲的各省布政使、按察使、參議、僉事,還有府州縣正堂官們,都迫不及待向考功司述職,好先到先得好職位。
往年述職就是走個過場,因為考功司是不會輕易駁回,各省按察司開寫的評語的。
尤其是那親自些來述職的二三品大員,考功司郎中更要給他們面子的。不然弄不好哪天就落在人家手下,有他好果子吃。
可今年的情況不一樣了。
吏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高拱,竟親自坐鎮考功司,挨個聽取官員的述職。
這可就要了親命了。高胡子神目如電,對各省的情況都了然于胸。一眼就能看穿他們精心粉飾過的述職報告,幾句話就能讓他們露餡,還無可辯駁。
結果幾乎每天,都有大量的朝覲官員得到不謹、不及、浮躁、老、病、罷之類的差評,然后很快就會以皇帝的名義,宣布對他們的嚴厲處分。輕則降調,重則削職為民,腥風血雨不斷。
趙昊知道,高閣老是在用這種手段搞清洗。清洗哪些人呢?一是年紀大、能力差、不稱職的官員,二是得罪過他、跟他對著干的官員,三是不跟他一伙的官員。
江南的官員自然也受到了不小的沖擊,不過處置大體還算合理,只是罷免了些不稱職的廢物點心,留下的都是精明能干之輩。趙昊知道,這已經是高閣老手下留情了,不然高胡子怎么會放過這個給江南十府摻沙子的大好機會?
是以趙昊很懂事的壓下了江南幫的噪音,不讓他們跟著趙貞吉還有那幫言官起哄。
正月初一時,岳父大人就已經預告過了。高閣老要收拾科道,拿下趙貞吉了,這時候還跟著瞎摻合,是嫌殺瘋了的高閣老,沒把刀砍到他們頭上嗎?
當然,有人黜落,就有人得到褒獎升遷。
趙二爺就是第一位得到褒獎的官員,連升三級,由南直隸蘇州府昆山知縣,右遷廣東潮州府同知。
不過他并非唯一得到超擢的官員。事實上,這次得到卓異評價者,都至少升了兩級……
這是因為,正月底,吏科都給事中韓楫等建言,‘諸臣以卓異舉得賜宴者,宜遂加超擢,以示風勸。其遷敘未久者,量加服俸及首充行取之選。今大察之后,州縣有缺,乞毋論遠近,毋拘科貢,盡行銓補,以漸圖久任。’
作為高閣老的頭號馬仔,韓楫表達了兩層意思。一是這次得到卓異評價的地方官,應該加以超擢,而不是按部就班的升遷,以才盡其用,鼓勵后來。
二是外察后所有空出來的位置,都應補盡補,而且要不拘出身,以讓官員們長期安心在地方任官為要。
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與熱衷外放的辮子朝官員相反,大明官員愛當京官,卻視外放為畏途。認為哪怕在南京蒔花遛鳥,也好過到地方上去與奸猾胥吏為伍。
究其主因在于,大明開國兩個世紀,已經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地方利益集團,胥吏與鄉紳牢牢把持州縣,根本不是三年一任的流官,帶著幾個師爺家丁就能對付的了的。
地方官斗不過地方利益集團,那能做的事情就很有限,甚至大都政令不出縣城,這樣如何干出成績?自然升遷就慢,弄不好就是三年又三年,在一地干九年還挪不了窩。再看人家在京里當官的同年,已經升為六部郎官了,自己還在那里當知縣,換誰都受不了啊……
其實升遷難還不是最要緊的。最大的問題是,地方官權力小責任大,雖然你明明能做的事極有限,但地方上出了什么事兒,追究責任的時候準沒跑。稅收不齊要吃掛落,催收緊了釀成民變還要丟烏紗。河道決堤了要罷官,得罪了上頭有人的鄉紳,還是要罷官,總之就是一個大寫的‘衰’字。
好比這次朝覲時,戶部忽然橫插一杠,上本請核天下來朝官員,其省府州縣有無欠賦。
這不廢話嗎,大明朝哪個縣沒欠一屁股稅?
結果一番核查下來,九成的州縣都有積欠。于是輕者停俸,重者降級,毫不留情!而且都寫了今年一定補清的保證書。那些大老爺們,都是哭著過的年啊……
所以還是京官好啊,事兒少責輕升遷快,一直是官員們的上上之選。因此外官平級入京被視為高升,哪怕降個一級半品的,也依然可喜可賀。而京官外放若不升個一品兩級,則被視為貶斥。
甚至有很多兩京官員,哪怕升遷外放也依然不愿上任。通常他們會稱病乞休……
高情商的說法是,回家悠游林下,侍奉老母。
低情商的說法是,回鄉作為地方利益集團一份子,開心的侵吞民田、欺男霸女。然后等待機會起復。若是得不到心儀的官職,他們寧肯一輩子不再出仕,也不愿意去外鄉遭罪。
所以說,這幫士大夫之所以能‘不為五斗米折腰’,根本不是因為道德高尚。狗日的剝削階級,哪怕滿嘴仁義道德,也改不了一肚子男盜女娼。
只是因為他們都是剝削階級,所以廣有家業,根本不指著做官那點俸祿罷了……張四維的例子雖然極端,但趙昊這么多年來,還沒見過一個出身貧寒的進士呢。
這并不奇怪,在階級業已固化的當下,大明早已是寒門無貴子了。說考中進士的盡是大戶人家的子弟固然絕對了點,可十之八九確實如此。
就算是天賦異稟的貧寒士子,考中了進士后,也會很快如那‘范進中舉’一般,帶領整個家庭實現階級躍遷——會有數不清的田產投獻到他名下,僅此一項收入就遠超那點兒俸祿了。
說白了,明朝士大夫稀罕的只是進士頭銜帶來的特權,清貴的官職帶來的地位,所以才會表現的那么強項,那么視自己的一官半職如浮云。
至于辮子朝為什么會翻過來呢?是因為老四搞了‘攤丁入畝’、‘士紳一體當差一體納糧’和‘火耗歸公’……廢除了官員和士紳的特權,又讓地方官貪污合法化,以至于‘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此消彼長間,官員們自然熱衷于外放,好大撈特撈,撈不夠本決計不肯輕易辭官了……
所以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自古至今,概莫如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實乃顛破不滅的真理。
為了避免官員稱病逃避外放。高拱于正月廿八日奏陳,‘今后兩京官陛遷外任以疾乞休者,俱予致仕,不許病愈起用。有規避者即降級改用,敢違抗不赴者除名閑住。外官稱病乞休者,必其事情迫切,始為代請。其奏薦起用病愈官員,須由撫按官考核裁酌,不得徇私濫舉。’
隆慶皇帝自然無所不從,當即應允。
這下逃都沒地兒逃了,徹底要了親命了……官員們只好委委屈屈的收拾好行裝,在同僚們同情的目光中,不情不愿的離京上任去了。
其中得到最大同情的,居然是遠在昆山的趙二爺。
這很好理解,以趙二爺堂堂狀元,從六品的翰林修撰,正常是根本不該外放的。更別說外放知縣了,那是很嚴重的貶斥。他于人生得意時直墜谷底,卻沒有氣餒,也沒有躺平任擼,反而勵精圖治,在昆山縣干出了一番驚天動地的成績來。
這充分展現出了士大夫‘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寵辱不驚,為趙二爺贏得了極高的聲譽。
何況他還是東廠太監認證過的‘鐵尻狀元’。皇帝也不待見他,居然不許他這個連續三年卓異第一的官員朝覲,而且還把他發配到潮州那種險惡之地當佐貳官!
種種不公疊加在一起,士林能不同情他嗎?簡直要沉痛哀悼了好不好。甚至有人去趙家巷當街一哭,搞得趙昊兄弟大為光火。我們爺爺還沒死呢,急著哭什么喪啊?
不過無論如何,經此一番,趙二爺如今在士林中的聲譽,可謂如日中天,說一聲名滿天下也不為過了。